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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想着这半年的仕官经历。

    腊祭的时候,他惊闻关东有好几处农民起义,只觉得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可这老大帝国体量摆在那,樊崇、吕母、绿林等燎了大半年,依然是地方的散兵游勇,虽赶上关东大旱,党众浸多,但朝廷也出动了郡兵镇压,彼此拉锯反复,未能席卷成片。

    于是整日依依东望的第五伦,只能耐下心来做自己的事。

    等屋外没了脚步声后,他才重新起身,从行囊里取出几张赫蹏(tí)来——就是黄色的麻纸,在关中的丝麻坊能买到,作为纺织业的副产品,已经遍布中原。虽然在第五伦看来略显粗糙,但质量好的已而平整软滑,能够书写了。

    相比于竹简和帛,第五伦更钟爱它们。

    这些麻纸片上,用细黑线绘制的山、河流、道路等图形,却是第五伦这半年最大的成果:整个列尉郡的详略地图。

    “走完这修令县鄜畴乡,全郡十县数十个乡,我便都亲自走过一遍了。”

    他古代史虽然不好,但也时常上网键政,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句话第五伦还是听说过的。

    全郡走下来后,对时局形势有了更清晰的了解。

    最初那几个月,第五伦也曾满腔正义,巡视时遇上有人田边稽首诉讼,便热心地去管,可慢慢他发现……

    这世道,真不是多一两个“好官”,就能变好的。张湛算有良心的官吏了,可列尉郡仍变成了这鸟样。

    他也曾反复思索这大新怎么了?最后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真的是体制问题!

    就跟晚清民国一样,从内外国策到吏治,经济、土地、民生,无处不有弊病。

    新朝一点不新,更像是继承了前汉两百年的积疾。王莽倒是看出了病根在人地矛盾,于是一通王田私属的猛药下去,被地方官吏这些庸医一搅合,天下病得更重了。

    这世道,最需要的可能不再是药和改良之策,而是一次快刀斩乱麻,一把燃烧一切的火焰。

    于是第五伦少了悲天悯人,独善其身经营宗族之余,开始观察和记录这季世的荒唐与怪现象,渐渐具知闾里奸邪,吏治得失,也将各县人口、险要熟记于心,未来都用得上的。

    在这过程中,他见过最卑鄙的官吏,目睹贪得无厌的豪强,亲手安葬过朱门外冻饿致死的饿殍,将更多失去了父母茫然游荡的孩子带回第五里安置,已经凑齐半个屯了。

    然后,第五伦还将为富不仁者、横征暴敛者,在他眼中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们,都被记到这长长的名单上!

    然后在他们的名字后面,标一个醒目的×!

    但也时常能遇到在荒诞的世道中坚持自我的良吏,真正带着侠义之心试图拯救更多人的士,相信圣贤仁义之道苦苦求索的儒生。

    第五伦也记录下来,在他们名后画一个√。

    但更多的官吏,则是随波逐流,无可无不可。你说他们是好人吧,可确实参与了贪赃枉法,靠喝民血来过日子;说是坏人吧,却有点底线,给治下百姓留了些余地,偶尔还做点人事。

    比如这鹿啬夫,第五福听完外头的诉讼后来禀报第五伦,说是一起儿子误殴父亲的案件,被邻居告到官府。

    若是换了没耐心的官吏,直接判儿子大逆不道,可这鹿啬夫虽然不懂什么春秋决狱,却能细细询问过程。他传唤左邻右舍来求证,最后认为那儿子不是有心,反倒是邻居不怀好意,按在堂上打了一顿。

    第五伦微微颔首,至于鹿啬夫一贯如此,还是今日才故意为之,稍后几天有的是时间观察打听。

    他记下了修令县各级官吏名字,又在鹿啬夫的名后面,画了一个“?”

    这些符号,决定了他们未来的命运。

    “我,又该如何标记呢?”第五伦忽然想到。

    他咬着笔杆想了想后,只在自己手心画下一个……惊叹号!

    ……

    到了次日,不知自己已被贴上标签的鹿啬夫,便带着第五伦的车乘,去往鄜畴山中。

    这是第五伦此行的另一个目的:替扬雄来探望一个老朋友。

    如果说长陵一带还是典型的关中平原,那修令县便呈现出黄土高原的特质。

    他们行走在一片巨塬之上,脚下的黄土厚重而夯实。塬的尽头沟壑纵横,看似距离不远的地方,却可能上下翻越多次,当地百姓困守于墚墚峁峁,也造就了五里不同俗,十里不同音。

    不过,跟第五伦想象中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贫瘠高原不同,这儿空气更湿润,较后世要宜居得多,放目望去,至少一半的地方被草地覆盖。

    但森林已砍伐得差不多,许多地方开辟成田地,粟黄时节,收获将至,庄稼汉劳作其间。

    第五伦的目的地,便是一片小土塬,塬上是类似后世窑洞的建筑,被刚开辟没几年的农田包围。一群人在干活,带领他们的年轻人则扶着锄头歌唱。

    唱的不是民间相和歌,而是更生僻的辞赋。

    “临江濒而掩涕兮,何有九招与九歌?夫圣哲之不遭兮,固时命之所有。”

    “昔仲尼之去鲁兮,婓婓迟迟而周迈,终回复於旧都兮,何必湘渊与涛濑!”

    第五伦听这调调就乐了,不就是他夫子扬雄的《反离骚》么?只对旁人说道:“不愧是宣巨公隐居之处,还能听到这等‘高雅’之歌。”

    鹿啬夫和县吏面容怪异,他们已经来碰过好多次壁了。

    看到有导车过来,那年轻人的歌声立刻停了,只挥手让田里干活的人迅速离开,他则拎着锄头过来,见到第五伦等皆是官吏,便皱着眉大声道:

    “还要我说多少遍?”

    “吾父绝不会出仕,汝等不必再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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