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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

    石子做了茶自己喝。

    可是写意随即说:“妈妈今日订婚。”

    石子不出声,这可怎么出声才好?交际天才也难以启齿。

    “我真不明白,她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会有人同她订婚。”

    石子并不觉得好笑,她仍然一声不响,静静聆听。

    十三岁的何写意现在需要的,不过是一双好耳朵。

    写意叹口气“她长得美,而且,外公富有。”

    那就是了,那就是为什么年近四十仍然有人同她订婚的理由。

    像石某人,谁要,现今还有谁会照顾谁一辈子,那是多沉重的一个包袱。

    所以非自立不可。

    “妈妈扔下我们三个不理了。”

    石子不得不开口“一个母亲始终是一个母亲。”措辞真高明,说了等于没说。

    写意用手托住腮。

    这孩子真是个美少女,连石子都觉得看着她是一种享受,小时候也有很多人称石子相貌好看,可是石子此刻认为若同写意比,可能差好远。

    “不怕,她办完事,一定抽空来看你们。”

    这时,马利也已起来,把门外中文报纸带进来。

    石子一看头条,标题是“中国人蛇偷运欧美,每年利润犹胜贩毒”

    石子不禁叹一口气,某些华人也太有办法了,总不肯安分守己好好做人。

    叫黄皮肤的她甚为汗颜。

    每次看到那种标题,好像她也有份参与,只是分不到利润。

    一会儿弟弟妹妹也起来了,挤在厨房吃早点,一个要麦片,另一个要烟肉蛋,果汁面包牛奶粟米片放满一桌,石于喝白粥,早晨顿时热闹起来。

    石子对自在说:“唷,整间屋子只有你一个壮丁,你可照顾我们女流之辈。”

    这话自八岁到八十岁的男性均受用,自在有点飘飘然,慷慨地说:“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我们先去选焙衣物,然后回来学习中文,你说如何?”

    悠然马上说:“我不学中文。”

    石子问:“为什么?”

    “我英文法文都没学好,我不要学中文。”

    宝课也真的蛮吃重。

    写意也跟着说:“我对中文也真的没兴趣,妈妈说会讲就算了,连她也不大会写,可是爸不但要我们练好粤语,还进一步叫我们学国语,我学得好辛苦。”

    石子沉默,这也是他们心声。

    自在举手“我会讲国语。”

    石子笑“说来听听。”

    “饺子、担担面、云吞。”字正腔圆,可见这个孩子嗜吃。

    石子退一步“每天学半小时,这是你爸定下的规矩,我不敢不从。”

    写意间:“真的才三十分钟?”

    石子点点头。

    自在笑“那倒还可以接受。”

    悠然说:“从前马老师一教便三小时。”

    “三小时?哗,太累了。”石子吓一跳。

    写意看着她“石子,你知道吗,你是个好人。”

    替三个孩子选焙衣物并非易事。

    内衣要买得大两号,那样从洗衣干衣机取出来恰恰合身,女孩子试穿之际自在在门外等,得给他几本漫画解闷,悠然还小,需要蹲着服侍,石子忙得一头汗。

    大包小包拎着,他们又要吃冰淇淋。

    忽然写意说她的钱包丢了,又要全体回头找,半晌,才想起是扔在车厢忘记带出来。

    往停车场走时悠然忽然闹别扭,可能是累了,硬是说自在推她,不获同情,掩脸哭泣。

    石子只得把她抱在怀中。

    吃力过做女侍。

    居然还有比做女侍更辛苦的工作!

    幸亏不真是他们母亲,幸亏只是来打工的。

    石子头发都披下来,汗出如浆。

    小悠然喊妈妈。

    石子把她搂得紧紧。

    自在说:“悠然最惨,她最小,最不明妈妈为什么要走。”

    写意瞪弟弟一眼“你呢,你又明白吗?”

    自在答:“妈妈说她不再爱爸爸,所以要离开这个家。”

    “你真的明白?”写意追问。

    自在用手捧住头“不,我不懂。”

    写意颓然“我更糊涂。”

    这时悠然已经沉沉睡去。

    石子把她抱进车厢,替她系好安全带,叫自在坐妹妹身边,把妹妹头靠他肩膀上。

    写意讶异“石子,你做事真有条理。”

    石子马上答:“当然,我是大学生。”

    读大学惟一用途可能只是告诉他人大学生的智慧能力不容置疑。

    她驾车回何宅。

    路上写意说:“再过两年多我便可以考驾驶执照,届时爸爸会买一辆红色小跑车给我。”

    红色小跑车。

    石子微笑,在上海的时候,她在港产流行小说中看过这样的情节:英俊的男生开了红色跑车来接女朋友,一起去吃喝玩乐

    石子吁出一口气。

    到了家,悠然也已醒来,嚷着要游泳,换泳衣,发觉全部太小,又得置新的。

    石子骇笑,怪不得何先生要拼了老命做,维持这头家真非易事,开销惊人。

    自泳池上来,一只西瓜切开,一下子又报销掉。

    然后,他们才静下来。

    马利过来笑道:“石子看得出你喜欢孩子。”

    石子与她打点晚餐。

    马利说:“一个不吃菜,一个不吃鱼,一个不吃猪。”

    “太多选择,大可挑剔。”

    马利感喟:“在我的家乡”

    石子给接上去:“可不是。”

    四目交投,彼此都有了解。

    结果还是决定煎吉列猪排。

    石子说:“若问是什么,说是鸡腿。”

    马利笑着称是。

    石子走到游戏室,用普通话说:“过来学中文。”

    三个孩子齐齐呻吟。

    要命不要命。

    华人一听要学华语,竟会发出这样痛苦的声音来。

    石子说:“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自在用英语问:“你说什么?”

    “留神听,你叫什么名字?”

    “呵,名字,我叫何自在。”

    石子更正他,他说不好,引起姐妹一阵哄笑。

    待三个孩子搞通自己名字,四十五分钟已经过去。

    石子很惆怅,明天一定全部浑忘,她知道,她在唐人街教过中文,真是天路历程。

    她站起来“我要下班了。”

    小悠然头一个大吃一惊“下班?去哪里?”

    “回家呀。”

    自在跟着问:“为什么要下班?”

    “我只在这里工作,当然要下班。”

    写意问:“你不能不下班?”

    石子笑“只有母亲永不下班。”

    自在颓然“我们的母亲却放大假去了。”

    石子说:“我会收拾行李尽快搬来此地住。”

    “那么,你可以整天陪着我们?”

    “我愿意,可惜晚上我还有另外一份兼职。”

    写意问:“岂不是太辛苦了?”

    “你得明白,生活本来艰苦。”

    写意问弟弟:“是吗,自在,你觉得生活艰苦吗?”

    石子嗤一声笑出来,若非出自孩子之口,会当是讽刺之言。

    她借用东家的车子驶下山去,这一程的汽油她不会占何宅便宜。

    她先回家向房东退租,房东并不在乎,温埠房屋出租的空置率几乎接近零,不愁找不到租客。

    拎着一只行李箱,从一处流浪到另一处,总是少了一个永久地址。

    石子一直想订阅杂志报纸,可是一直搬来搬去,不知下一站在何处。

    又要搬了。

    想起上海的老房子、木楼梯、铁皮信箱一只只钉在楼梯口,电视天线全搭在墙外,申请一只电话不晓得要等多久,且贵不可言,手续繁复。

    发了一阵子呆,才到福临门开工。

    今天有人包了全厅办喜宴。

    新娘子脸圆圆,十分福相,正敬酒,隆地一声,冷气坏了。

    老板娘连忙出来说:“好极了,好极了,这段婚姻从头到尾都保管热情,绝无冷场。”

    主人家一听,果然如此,反而大乐,一边挥汗一边吃菜。

    石子微微笑,出来做人真不容易,区姑娘如此玲珑剔透人才,不过是在唐人餐馆掌柜。

    石子她?不用提。

    区姑娘在后边打电话找修理人员,喃喃咒骂。

    “换了在香港,此刻已经修好了!”

    大师傅安抚老板娘“也不会神心效率啦,这种事,跳破脚也不管用,慢慢来。”

    区姑娘抬起头“说是星期一才有人。”

    “你若愿意破财挡灾,我可以帮你找人。”

    “喂,明明大厦业主包管理费。”

    大师傅耸耸肩摊摊手。

    区姑娘忍着肉痛“多少?”

    “出门八十,一小时工资四十。”

    石子大奇“这么贵?好发财。”

    大师傅嘿嘿笑“是我小舅子,行行出状元。”

    那师傅来了,年轻、长得不错,检查过,说空气调节器要换一块电脑板。

    “你有现货?”

    “这一款冷器时时坏,很多客人都抱怨过,二百六十五。”

    石子在旁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这简直是乘火打劫。

    那小伙子闻声转过来,在闷热嘈吵的厨房角落,他看到了一双亮晶晶的眸子。

    接着,他听见有人叫:“石子,上菜,石斑鱼块都凉了。”

    那双宝石眼的主人连忙抢出去,在他身边擦过。

    他在餐馆打烊时把冷器机修好,收了支票,却没有即刻离去。

    他走到石子身边坐下,石子抬头诧异地看着他。

    “我叫麦志明。”

    石子点点头“是陈师傅的内弟,是吗?”

    年轻人有点忸怩“我,我走了。”取起工具箱。

    老陈走过来“阿明,送石子一程。”

    “不用,我自己有车。”

    小伙子耸耸肩,静静离去。

    老板娘出来看到“这家伙,劫完财又想劫色?”

    众人大乐,笑个不停。

    老陈竖起大拇指“好眼光,看中福临门的花魁。”

    石子也来起哄“什么,他看中我们区姑娘?癞蛤蟆想吃逃陟肉。”

    区姑娘也笑了。

    老陈说:“我这小舅子头子活络,肯动脑筋,又有一技傍身,人品好,行年二十六,尚未娶妻,高贵林、北温,都有房子收租。”

    石子收拾衣物下班。

    “怎么,瞧不起他是个蓝领?”

    石子答:“这句话可折煞我,我有何资格看人?”

    “咦,大学生呀。”

    石子叹口气“明年学费尚不知在什么地方。”

    “叫他付好了。”

    石子笑“那我得付什么给他?他数口多精。”

    “你想想吧。”

    区姑娘笑“那就看有无缘分罗。”

    石子推门离去之际,尚听得老陈道:“你想这冷器机为何早不坏迟不坏?就是叫他前来与石子相会”

    她已经太累。

    谤本看不清楚这些男生的真面目。

    有时,实在倦得发慌,真希望一眠不起,可是挣扎着起来,又是一天。

    坐在车中,石子忽尔怔怔落泪。

    奇怪,今夜与别夜有何不同,怎么会哭起来?

    连忙擦干眼泪,驾车回何宅。

    屋子设计得好,工人另有门口出入,才掏出锁匙,马利已经闻声替她开门。

    “还没睡?”

    “正在祈祷。”

    “内容如何?”

    “保佑我将来嫁个好丈夫。”

    石子边脱鞋边说:“那么诚心,不如叫上帝保你自己。”

    “石子,你不会明白,你长得美,你有前途”

    石子嫣然一笑“谢谢你,早点休息。”

    再美,倒在床上,不过像只美丽的死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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