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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叹口气,要找一个欣赏我的人是难的。我很感激他,我认得我三分钟就看到我的好处,是的,我还真有一点好处,只是一般人不大接受。我与他大概无话可说,除了说话还有什么?

    他说:“这件裙子很好看。”

    扮哥说:“什么裙子?上身是一块小布打个结,下身是一块床单。”我耸耸肩。哥哥,他是哥哥,不变的哥哥。

    但是陆家明笑了,他的笑也是美的,他没有看牢哥哥,也没有看牢我,他只是笑了。低着头,喝他那碗汤。这一夜他只说了两句话。

    我呢,我比什么时候都静,我只是笑。

    我笑陆家明居然肯听哥哥的话,到我家来,而我呢,居然也听哥哥的话,肯留在家里等他来。

    有什么用?

    吃完饭哥哥要出去跳舞,我不肯去,跟他跳舞最没意思,他不过是要为我与陆家明制造机会。男女的机会需要制造,真大吉而不妙,他要找我,当然有办法找到我,真在乎这一夜跳舞?

    但是每个人都要我去,我觉得回了家就像傀儡一样,无可奈何的去了。陆家明是个漂亮的男孩子,这是我肯去跳舞的原因之一。

    于是我去了。

    在夜总会里,一个歌女在唱:

    “假如你离开,在一个夏日,你不如太阳也带走。

    当你掉头而去,我不妨让你知道,直到下一个见面,我会缓缓的死亡。

    假如你离开,假如你离开,假如你离开”

    不知道为什么,因为喝了几杯酒,眼泪就渐渐的流下去,无法抑制。我总是借酒哭,这是同学都知道的。我与陆家明拥着跳舞,我不介意陌生人看到我的眼泪,男孩子来了去了,谁是谁又有什么关系,我只希望爸爸妈妈别看见。

    陆家明感觉到我的眼泪,我们贴得很近,他吻我的脸,静静的。我想,哥哥错了,他找来一个大胆的男孩子,大方得太厉害了,他不知道,哥哥这么精明的人,也胡涂了一次。

    但是我居然有点高兴,这样的男孩子最好,无牵无挂,不怕夹弹不清,当然我不知道,像我这么精明的人,也错了一次。

    我们这一次跳舞跳得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回家的时候陆家明研出了他的车子,我喝得半醉还是眼睛一亮,我的妈,我几乎不相信眼睛,林宾基尼康达?我不知道香港有林宾基尼康达。美丽的车,美丽的人。

    我笑了。夜里的风很凉,衣服贴在身上,我看着陆家明。

    他打开车门,车门九十度斜向天空,却又不是海鸥翼状的,路人都停下来看。哥哥笑“所以不要对我的宝时捷吹口哨。

    妈妈担心起来“他有钱吗?可靠吗?”

    “也没有什么,父亲留给他一家酒店,不过八百五十间房间,一天做几万块生意。

    妈妈笑“可惜咱们辛蒂,你知道,她对钞票胡里胡涂,不大讲究。”她停一停“这个人开车安全吗?”

    扮哥说:“妈妈,这个人是飞机工程帅,不是二世祖。辛蒂,你去坐他的车。

    “遵命。”我说。

    我上了他的车。

    “好车。”我说“香港买得起这种车产的人太多了,但是香港男人会用钱的少。”

    他戴上皮手套,开动了车八他说:“倒也不见得,我有一个朋友,他就有一辆好车。

    “什么?”我反问“我见过最好的车子,是马塞拉底印地,银底湖水蓝色的,那个人是律师。

    他一怔“他叫什么?”

    我缓缓的说:“我叫他坚。

    “你认得坚?”他惊异的问。

    “你也认得?”我比他更吃惊。

    “是的。”他答“他常来飞机场练滑翔机,我认得他。”

    我静下来“哦,他是名人。

    “是,本城最好的大律师,又年轻。”他说。

    我沉默了一会儿。我说:“也不是,他今年三十八了。”

    陆家明吃惊的看我一看。“你很熟他?”

    “不,并没有。”我否认。

    他把车子开得很慢。这种车子在香港开,简直浪费了。

    我转话题:“你不大动这部车子吧?如果你真想吸引女孩子们,一部型十二引擎已经很够了。”

    “你欣赏吗?”他转头问我。

    “车子?房子?不。我过了那种年龄了。人是重要的。”我说“我看人。

    “我够好吗?”他忽然问。

    “很好,为什么选我?”我淡然问“因为你与我哥哥熟?”

    “不。因为你可爱。女孩子像你很难找。我看了很久了。”

    “你吹一下口哨,她们一旅行车、一旅行车的跑过来呢。”

    他微笑“全凭选择,是不是?”

    “你会失望,我是一个随便的女人。”我说。

    “我不相信。”他说。

    他把车子停了下来,在山上。看下去,灯光闪得像宝石一样,比以前更好看了。坚带过我上来。两次,第一次我们在恋爱好吧,至少我在恋爱。第二次,我哭了,他说我们不能在一起。我十八岁,他三十五岁。我哭了。像个孩子。我没有后悔,我是一个不怕丢脸的人,失败了这么些次数,我居然还有勇气维持下去,奇迹。我不在乎。

    三年了。

    他现在怎么了?

    现在我与另外一个男孩子在山上,灯火依然。

    唉我的天呀,我的中文是有限公司,但我还是记得这一首词:“只是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共?”

    我们喝的那瓶拔兰地很好,我喝得很多,渐渐有点胡涂,不过心里还是明白的,他看着我,他说了几句话,我没听明白,我转身,看着他,他把手搁在我的脸上,吻了我的鼻子。我看着他,没有分别,所有的男人都一样,不管他们是不是你哥哥的好朋友。

    他说:“你真可爱。”

    “我不是。”我醉醇醇的说“你迟早会知道我不是。”

    他把手搁在我的裸背上,奇怪的是,我一点感觉也没有,他的手,因为极之大力,就好像我自己的手一样,没有什么兴奋,只是无限的了解。

    我真有点感动。

    如果他是女孩子就好了,我们可以真的做朋友。

    “灯光很美。”我说。

    “是的。”他说“很美。”

    我笑问:“使你想起什么?”

    “我想起了一首词,说一个人找另外一个人,找了半世,忽然回头,那个人却站在灯火阑珊处。”他说。

    “我也听过这首词,但是我们两个人的中文都不大好,不十分记得百分之一百的字句了。”

    “今夜我看见了你。”他很认真的说。

    我真的笑了出来,他误会了,他把我当什么人?我不值得,我真的不值得。

    “不要笑我。”他说。

    “我?你不要对我认真。”我说“我是一个人尽可夫的女人。我寂寞,上帝啊,我寂寞。”

    我拿了一支烟出来,点着了,吸了一口,毫无表情的看着他。男朋友,我只要男朋友,他们都是束缚,而且是说走就走的束缚,我回来不是找男朋友,我是来找工作。越是爱一个人,越是翻脸得快,为什么不可以做好朋友呢?为什么不?

    他柔和的问:“你想把我吓走?我明白你,凡是人尽可夫的女人,都挂一个淑女的招牌,你是一个好女孩子,只是你锋芒太露,刺了女人的眼不要紧,刺了男人的腿就过分了,不要放弃我,否则你再也找不到男朋友的。“”“我只认得你几个钟头。”

    “不够吗?”

    “够了。当我寂寞的时候,我就请男孩子到我的公寓去,有些答应得快,有些答应得慢。”

    “很自然。”他很平静的说。

    “至少你了解。”我笑了。

    “你哥哥常常说起你,我认得你已经很久了。”他说。

    “我是家里的癌症,无可救葯的。”

    他吻我的脸,吻了又吻,吻了又吻,好像我们是多年的恋人,我涸仆气,随他放肆,因为他吻得这么温柔,根本不像一个男人吻一个女人,只像一个怜爱的大人吻一个婴儿。我没有做婴儿很久了,非常感动于这种感情。

    但是他没有进一步做什么。

    他问:“我明天来看你。”

    “欢迎。”我低声说。

    “现在送你回去。”他说。

    他开车送我回去。到了门口他注视我,我看看他。我有些呆呆的,好像不相信真会有人决定要我。坚说:“辛蒂,我累了,照顾你是一逃邺十四小时的工作,我要找帮手来轮班才行。”现在我长大了,但是我还是二十四小时都寂寞。

    我说:“再见。

    我回了家。

    他把车子开走了。

    扮哥问;“你们哪儿去了?

    妈妈问:“这个男孩子可靠吗?

    爸爸说:“看样子倒才貌双全。

    “平常倒是极老实的,今天把辛蒂弄得这么晚才回来。

    妈妈说:“好了好了,你看辛蒂这样子,她不去揭人蛮好了,我们还怕她被人哄呢”我回头说“我不需要人哄,我自己哄自己,就够糟了。

    然后我回到房间里,睡得很好。没有安眠葯,什么都没有,我睡得很好。

    一个人总得知道自己是被爱的,不然活着有什么意思。我这一辈子又没愁过衣食住行,什么都不缺,我只想有人记得我,有人爱我,有人喜欢我,如今有一个男孩子说他要我,不管我对他有没有兴趣,那已经够了。

    我睡得很好。

    一清早妈妈来敲门,她说:“有人送玫瑰给你。

    “玫瑰?”我问。

    “是的。玫瑰。”妈妈手里捧着玫瑰。

    我看不清楚有多少朵,都是紫玫瑰色的,一大蓬,二三十朵吧,好看得很。然后玫瑰当中夹着一朵白色的丁香。我看了很久。

    我接过了花,插在一只大瓶子里。

    扮哥进来看。“老天,”他说“陆家明敢情是疯了,这年头玫瑰花是什么价钱!”

    对于哥哥来说,数目字才是重要的,没有数目字,他活不了,我希望我像他,那么我会活得很快活,甚至比他快活。我没有说什么,我只是看着我的玫瑰。

    “打电话去谢他吧。”妈妈说。

    我摇摇头。

    扮哥说:“他今天一定会来的。

    他来了。一身白。

    我侧着脸,我笑了。我没有谢他。谢什么?

    我们对坐着,拿出了一付棋子,我们下棋。这是一个周末,每个人都看我们下棋。我与他两个人都心不在焉。他是一个沉默的人,不爱说话。他右手仍然戴着那只银手镯,两支手托住下巴。我看着他的脸,真是惊人好看的一张脸。我的手有点出汗。

    扮哥在一旁说:“跟辛带下棋,真是受罪。”

    我看他一眼,他刚刚抬起眼,我们不说话。

    像他这样的男孩子,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却偏偏找上了我们家里来。

    昨夜,我想起了昨夜,我们在车子里,我们吻过,拥抱。而今天,今天我们却对着下棋,不能置信。好像昨夜是昨夜,今日是今日,毫不相干,这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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