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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巧儿被刘承宗带着,从俘虏中找到了凶手。

    刘承宗眼中,挺机灵、挺勇敢的小姑娘,胆怯地走在破缝的俘虏队列里,身体突然僵住,像被施了定身术。

    “找到了?”

    杜巧儿似乎被他的声音提醒,身体动了动,抬手指向队列前一个旗军。

    刘承宗看过去,那是个年过四旬的老旗军,饱经风霜的脸上皱纹横生,长得非常老实,断了条胳膊,后背佝偻着盘腿坐在队列最前。

    被指着,老旗军脸上浮现出疑惑神色,看看樊三郎,再抬着眼皮看向刘承宗:“你这贼子,想杀人动刀就是,莫要泼恶水,我就不认得这人。”

    说实话刘承宗本来挺怀疑这樊三郎是不是认错了。

    不过听见这旗军叫他贼子,他歪着脑袋摸了摸后脑勺,舌尖抿过牙齿。

    进山西起,狮子营剿了崖头山在内八股贼寇,围了霍家堡只有高显部射出几箭,除此之外就只打了汾州卫的旗军。

    这支旗军呢,在塘骑眼皮子低下劫掠焚毁灶王山、樊家峪两个村子,杀了至少两百户百姓。

    现在能喊他是贼子。

    那绝对没错了。

    还没等他说什么,樊三郎摘下发巾:“杀我姐夫杀我弟弟,还拖走我大姐,你再看认不认识我!”

    “就是你,你凭什么杀我姐夫,杀我弟弟,杀我大姐!”

    杜巧儿只看了老旗军的脸一眼,这张脸她忘不掉。

    哪怕在脑袋里幻想了整整两天报仇的方法,她也只敢看一眼。

    只要看那张脸一眼,心脏就被恐惧紧紧攥住。

    这些旗军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鬼怪,她半个家都死在这个人手上。

    可现在这个人成了阶下之囚,别人一点都不怕他,这些从陕西来的贼,甚至不愿浪费绳子来绑着他。

    “是你个女女儿啊。”

    老旗军的脸上有些波动,别过头去不看她,只说:“我杀了那么多人,哪记得谁是你姐夫谁是你弟弟?”

    这就够了。

    刘承宗看着老旗军用剩下那条胳膊撑着站起来,旁边的旗军都不自觉离他远了一点,但这人脸上没有面对死亡的惧色。

    他的视线落在刘承宗脸上,不再以贼人称呼,而是露出讨好的笑:“将军,就一只手,也能给你杀人……你说了,狮子营指认免死,你可不能杀我。”

    老旗军抿抿嘴,看向女孩咧嘴笑了,这才转过头说:“我要指认。”

    刘承宗从鼻子里笑出一声:“心思转挺快,活这么大岁数还是个旗军,你可惜了,这有意义么?”

    老旗军并不是用规则去对抗制定规则的人。

    他左看看,右看看,才重新对着刘承宗点点头。

    意思很明显,反正死到临头了,要么别杀我,杀我制定的规则就是狗屁,没人再指认,甚至俘虏们不会再坐以待毙。

    世上没几个人会真正坐以待毙。

    那些坐以待毙的人,都以为自己坐着,等待的不是死而是活。

    如果等待的是死,那还有什么好等待的。

    刘承宗只能抬手:“你指,我不杀你。”

    老旗军脸上带着胜利的笑,转过身开始指人。

    刘承宗垂头看了一眼樊三郎,她一直在哭。

    他转过身,向不远处招招手。

    老旗军像在玩一样,脸上挂着笑容,伸直了胳膊在人群中扫着,他的手指仿佛带有无比威能,扫到哪里,哪里的旗军就神色巨变。

    在这一刻,老旗军突然想问问,什么叫无辜?

    在卫所这种地方,两百年不变的几家人轮流做指挥使,两百年不变的那么多人做军户,人还算人么?

    指挥使是天上的太阳,旗军是地上的韭菜。

    他们是死了还有余丁补的直立牲口、人形工具,指挥使要做的,他们不想做也要做;指挥使不让做的,他们想做也不能做。

    道义礼法、正义对错,指挥使说什么算什么。

    卫所,卫所不就是给皇帝打仗的么,能打仗就行了。

    一千人对狮子营一千五百人,易地而处就算宣大边军,就一定能打得比他们强很多?

    突然,别人的表情打断了老旗军的幻想。

    那些被他指到的旗军不再害怕他的手,反而用期待的表情看向他背后。

    他转过头,刘承宗正端着一支佛朗机手铳,给那女女儿讲着什么。

    承运以为二哥叫他有啥大事呢,一路小跑过来,结果二哥一句话都没跟他说,只是顺手从他腰上把铳抽走了。

    过分!

    “你用刀不好杀他,这个,手别抖,一个手握着一个手端着,怼到跟前扣扳机。”

    老旗军怒道:“你不能杀我!”

    “指认个人磨磨唧唧,我不杀,冤有头债有主,她为啥不能杀,她又不会指别人。”

    说罢,他把火绳装好递给樊三郎。

    手铳在女孩手里,前手扶后手握,就像端的是长管鸟铳,一步步走向老旗军。

    砰!

    樊三郎身前喷出硝烟,火光迸发的前一刻,刘承宗看见老旗军叹了口气。

    旋即胸口中弹倒在地上,把仅剩的那只手臂伸向天空,试图抓着什么。

    樊三郎转头跑回来,把鸟铳放到刘承宗手上。

    她擦了把脸上泪痕,又转头过去拔刀,没估算好长度动作笨拙,胳膊伸直了,刀尖却还卡在刀鞘里。

    只好再向后拽拽刀鞘,才把腰刀握在手中。

    女孩不怕老旗军了,走过去把刀举过头顶,一刀,一刀,又一刀。

    九百多名旗军就坐着,没有人站起来,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

    说来也怪,老旗军说要指认时,那吃定他的模样,刘承宗内心并无波动。

    可老旗军死前的叹息,却带有巨大的力量感,让他感到难过。

    他抬头看了眼湛蓝的天空,上前揪起樊三郎的后脖领子,像拎起只支手舞脚的小动物,把她提了出来。

    这就不是个当兵的材料。

    其实刘承宗对有个女兵来投奔自己,非常看重。

    非常兴奋啊,女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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