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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www.bqg34.org,伟大的《沙丘》系列(1-4册)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望着那颗月亮慢慢坠下屏蔽场城墙的山崖,让它们结满霜花。黑暗突然袭来,公爵顿时感到一阵寒意,他打了个冷战。

    一股怒气迅速贯穿他的全身。

    哈克南人一直在对我进行围追堵截,这是最后一次猎杀,他想,他们就是一堆狗屎,脑袋瓜就像是乡野蠢汉!我已经予以了反击!他心里突然涌出一缕悲伤:我必须用锐眼和利爪进行统治——就像统领弱鸟的雄鹰。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的鹰徽。

    东方的夜幕渐渐散去,开始显出亮亮的鱼肚白,接着变成贝壳式的乳白之色,群星也暗淡了下去。晨光缓缓地撕开远方的地平线,光亮渐渐向四周扩散。

    那景致美不可言,使公爵心醉神迷。

    没有比这更美的景象了,他想。

    他本以为连绵不绝的红色地平线和紫黄色的悬崖是这里最美的事物。在机场的那一边,夜幕的微小露珠正滋润着厄拉科斯脚步匆匆的种子,他看到大朵大朵的红色花朵,一条清晰的紫色足印贯穿其中……仿佛巨人的足迹。

    “多美的黎明啊,大人。”卫兵说。

    “是的,多美啊!”

    公爵点点头,心想:也许这个星球能变得美丽宜人,也许它能成为我儿子的美好家园。

    这时,他看见一个个人影走进了那片花田,用一种像镰刀一样的奇怪东西扫荡着——是露水采集者。这儿的水太珍贵,即使是露水也得收集。

    这也可能是个丑陋之地,公爵想。

    这世上最可怕的时刻,莫过于当你发现自己的父亲也是血肉之躯的普通人时那一刹那的领悟。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语录》

    公爵说:“保罗,我正在做一件招人痛恨的事,可我必须去做。”他站在便携式毒物探测仪旁。这仪器搬到会议室里来是供他们早餐时使用的,仪器的探测臂懒懒地垂在桌子上方,让保罗想起了某些刚死的奇怪虫子。

    公爵正聚精会神望着窗外的机场和晨空下的滚滚风沙。

    保罗面前放着一个阅览器,里边有一段关于弗雷曼宗教的短片,是哈瓦特手下的一个专家整理的。里面的内容与他有关,这着实让保罗坐立不安。

    “穆迪!”

    “李桑·阿尔—盖布!”

    闭上眼睛,他就能回忆起人群的欢呼。这么说,这就是他们期盼的,保罗想。他想起圣母老太婆说过的那个词:魁萨茨·哈德拉克。这段回忆又重新触及保罗记忆深处的那个可怕的目的,将这个陌生的世界投上了一层阴影,保罗觉得这一切似乎早已熟知,却又无法理解。

    “真是可恨!”公爵说。

    “父亲大人,您说什么?”

    雷托转过身,低头看着儿子。“哈克南人以为他们能用诡计耍我,让我怀疑你的母亲。他们不知道,我宁愿怀疑自己也不会怀疑她。”

    “我不明白。”

    雷托重新看向窗外。一轮白日正冉冉升起,乳白色的光穿过滚滚沙雾,照射在屏蔽场城墙上。

    公爵抑制住愤怒,用低缓的声音向保罗解释了那个神秘的信函。

    “你还是不要太相信我。”保罗说。

    “要让他们觉得他们的诡计成功了,”公爵说,“他们一定会以为我很蠢。一定要让它看上去像是真的,甚至连你母亲也可能不知道这是一个烟雾弹。”

    “可为什么要这样?”

    “不能让你的母亲看上去像在演戏。哦,她有超常的表演功力……但她对此过于依赖。我希望能借此引出内奸,一定要让人觉得我完全被蒙蔽了。这样会伤害你母亲的心,但她却不会遇到大的危险。”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父亲?也许我会说出去。”

    “他们不会因这事而监视你,”公爵说,“你一定要严守秘密。”他走到窗户旁,背对着保罗,“这样一来,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就可以把真相告诉她——告诉她我从未怀疑过她,一丝一毫都没有。我想让她知道这一点。”

    保罗从父亲的话里听出了死亡的意味,于是马上接嘴说道:“你不会有事的,父亲,那……”

    “住嘴,儿子!”

    保罗望着父亲的背影,他肩颈的轮廓线条和迟缓的动作分明透着疲倦。

    “你太累了,父亲。”

    “我是累了,”公爵同意道,“我的心累了。各大家族令人伤心的堕落终于使我心沉如山,我们曾经非常强大。”

    保罗立即生气地回应:“我们家族没有堕落!”

    “还没有吗?”

    公爵转身看着儿子,那双冷酷的眼睛被一圈黑眼圈包围,嘴唇挖苦似地噘着。“我本应娶你母亲,让她做公爵夫人。可是……我的未婚能让一些家族存一线希望……可以利用他们待嫁的女儿与我结盟。”他耸耸肩,接着说:“所以,我……”

    “母亲对我解释过。”

    “作为一个领袖,没有什么比英勇气概更能为他赢得忠诚,”公爵说,“所以,我很注意培养英勇气概。”

    “你领导得挺好,”保罗说,“你统治有方。人们心甘情愿地追随你、爱戴你。”

    “这归功于我杰出的宣传部队。”公爵说。他又转过身,看着窗外的盆地,“我们在厄拉科斯上的机会,远比皇帝预料的要多。但有时我也想,如果我们揭竿而起,逃到别的星球上,也许还会更好。有时我真希望我们能隐姓埋名地躲在人群中,不再为人所知……”

    “父亲!”

    “是的,我累了,”公爵说,“你知道吗?我们正在使用香料残渣作为原料,制造胶片基膜,我们已经建起了工厂。”

    “真的?”

    “胶片基膜绝不能缺,”公爵说,“不然的话,我们怎样才能把宣传信息铺天盖地输往乡村和城市?人民必须了解我的英明统治。如果我们不宣传,他们怎么能知道呢?”

    “你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保罗说。

    公爵再一次转身看着儿子。“我差点忘了说了,厄拉科斯还有一个优势。这里的香料无处不在。你呼吸的空气里、吃的食物里,几乎都有它。而且我发现,它能形成一种天然免疫力,使暗杀指南中的一些最常见的毒药失去作用。由于必须注意每一滴水的去向,从而使食物加工的每一道工序都受到严格监控,包括发酵、水培和化学繁殖等。我们不可能通过毒药进行大面积暗杀,所以别人也不能以此来对付我们。厄拉科斯使我们道德高尚、心灵净化。”

    保罗刚想开口说几句,公爵便打断了他。“儿子,我必须对某个人讲讲这些事。”他叹了口气,望望窗外干枯的土地,连花也消失了——被露水收集者践踏,被烈日晒枯了。

    “在卡拉丹,我们用海洋和空气之能统治,”公爵说,“在这儿,我们必须积聚沙漠之能。这是你将继承的遗产,保罗。如果我发生了意外,你会怎么样?你不会成为反叛者,而会成为游击战士——逃跑,遭到追杀。”

    保罗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从未见过父亲表现得如此消沉。

    “要想统治厄拉科斯,”公爵说,“必须正视损害自尊的决定。”他抬手指向窗外,在机场一边的一根杆子上,挂着一面懒懒飘动的绿黑旗帜。“那光荣的旗帜最终可能会成为许多邪恶的象征。”

    保罗嗓子发干,咽了一口唾沫。父亲的话没有多少实际意义,一种致命的感觉使这男孩感到内心空空如也。

    公爵从口袋里掏出一片抗疲劳药片,丢进嘴里咽了下去。“权力和恐惧,”他继续说,“是统治国家的工具。我得安排一下,接下来要重点对你进行游击战训练。在那个胶片资料里——他们管你叫‘穆迪’,‘李桑·阿尔—盖布’——那是我们最后的手段,你可以利用利用。”

    保罗看着父亲,注意到药片开始起作用,公爵的肩膀挺了起来。但保罗仍然想着那些令他害怕和怀疑的话。

    “那生态学家怎么还不到?”公爵喃喃道,“我告诉过杜菲早点带他来见我。”

    我的父亲,帕迪沙皇帝,有一天拉着我的手。我用家母教的方法感觉到,他隐隐有一丝不安。他把我领到画像厅里雷托·厄崔迪公爵的拟像前。我注意到他们俩惊人地相像——家父和这个画中人——他们都有着高贵瘦削的脸庞,轮廓分明的面容上是一对冷酷的眼睛。“公主,我的女儿,”家父说,“当这个男人选妻之时,我真希望你的年龄能大一点。”当时家父七十一岁,但看起来不比画像上的那个人老,而我只有十四岁。但我仍然记得,当时我就推断出,父亲的内心希望公爵是他的爱子,他对他们出于政治原因而成为敌人感到厌恶。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家父家事》

    凯恩斯博士奉命要出卖这些人,可和这些人的第一次会面就让他动摇了。他对自己的科学家身份感到自豪,对他来说,传说只是有趣的线索,凭此可以寻求文化根源。然而这男孩和那古老的预言竟是如此吻合。他身上的确有着“探寻真相的眼神”,一种“内敛的公正气度”。

    当然,传说也留有余地,没有说明神母是将弥赛亚带来此地,还是在此地生下他。不过,传说与现实确实相当契合,着实令人生怪。

    他们是上午在厄拉奇恩城外飞机场的行政大楼里相见的。一架没有标志的扑翼飞机蹲在一旁,随时待命,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就像某只似睡非睡的虫子。一名厄崔迪卫兵手握利剑守在旁边,他身上开着的屏蔽场使周围的空气有一丝扭曲。

    凯恩斯对着屏蔽场冷笑了一声,心想:厄拉科斯会使他们大吃一惊的。

    这位星球生态学家举起一只手,令他的弗雷曼警卫退后,然后大步走向大楼的入口——一块镀塑岩石上挖出的黑洞。这座石头建筑真是毫无遮蔽,他想,简直连洞穴都不如。

    门内的动静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停下脚步,理了理衣袍和蒸馏服左肩上的装置。

    门开了,一群全副武装的厄崔迪士兵从里面鱼贯而出,装备着慢速散弹击昏器、剑和屏蔽场。从他们身后走出一位黑皮肤、长着一张鹰脸的高大男人。他穿着一件朱巴斗篷,胸前饰有代表厄崔迪的鹰徽。看得出来,他对那身服饰并不熟悉,斗篷紧贴在蒸馏服裤腿的两侧,没有那种大步走路时恣意摇曳的感觉。

    他身旁跟着一位年轻人,长着跟他一样的黑发,但脸庞更圆。凯恩斯知道这年轻人只有十五岁,不过体型看上去比他的年纪要小。但这年轻人身上带着一种威仪,一种泰然自若的自信,就好像对周围的一切早已了如指掌,而别人却毫无觉察。他穿着跟他父亲一样的斗篷,却有着一种无拘无束的感觉,就好像一直以来他都穿着这种服饰一样。

    “穆迪洞悉别人难以察觉的一切。”预言如是说。

    凯恩斯摇摇头,他告诉自己:这些只不过是普通人。

    随这两个人一同前来的还有另外一个人,他穿着类似的沙漠服,凯恩斯一眼就认出了他——哥尼·哈莱克。凯恩斯深深吸了一口气,平息了内心对哈莱克的愤恨,他曾向自己简略说过,该如何与公爵及其继承人见面,以及见面时要注意的礼节。

    “你可以称呼公爵‘阁下’或‘大人’,‘尊贵的老爷’也不错,但这个称呼一般用在更为正式的场合。可以称呼公爵儿子为‘小主人’或‘阁下’。公爵为人和善,却不愿与人过分亲近。”

    凯恩斯望着这群人渐渐走近,心想:他们马上就会知道谁是厄拉科斯的主人。让那门泰特花半个晚上询问我,是吧?想让我指导他们监督香料开采,嗯?

    哈瓦特询问的真正意图没能瞒过凯恩斯。他们想得到皇家基地,很显然是艾达荷给他们透露的消息。

    我要让斯第尔格割下艾达荷的脑袋,把它送给公爵,凯恩斯暗想。

    现在,公爵一行人离他只有几步远了,一双双沙地靴踩在沙子上,发出嘎扎嘎扎的响声。

    凯恩斯躬身行礼。“公爵大人。”

    雷托慢慢走近这位独自站在扑翼飞机旁的人,仔细打量着他:瘦高个,一身沙漠行装,宽松的外袍,蒸馏服,短统靴。兜帽脱了下来,面纱垂在一边,露出沙黄色的长发,胡须稀稀拉拉的。浓密的眉毛下,是一双深不可测的全蓝眼睛,眼眶中透着黑斑。

    “你就是那位生态学家。”公爵说。

    “大人,我们更喜欢老式称呼。”凯恩斯说,“行星学家。”

    “悉听尊便,”公爵说,他低头看着保罗,“儿子,这位就是变时裁决官,争端的仲裁人,受命监督这儿的一切,看人们是否服从我们的有效统治。”他重新看向凯恩斯,“这是我的儿子。”

    “小主人。”凯恩斯说。

    “你是弗雷曼人吗?”保罗问。

    凯恩斯微微一笑。“这儿的部落和村庄都把我当成他们自己人,小主人。但我实际上是皇帝的臣子,我是皇家行星学家。”

    保罗点点头,暗暗佩服此人的强者风范。还在楼上时,哈莱克就透过窗户把凯恩斯指给了保罗。“就是那个站在那儿、身边有弗雷曼人护送的人,他现在正朝扑翼飞机走去。”

    当时保罗用望远镜大致观察了凯恩斯,注意到那张严肃古板的嘴巴和高高的前额。哈莱克在保罗耳边嘀咕:“一个奇怪的家伙,说起话来有板有眼,直截了当,不会拐弯抹角。”

    公爵站在他们身后。“典型的科学家。”

    现在,保罗离这个人只有几步之遥,他感到凯恩斯身上有一种力量,一种人格的影响力,就好像他有皇家血统,生来就会发号施令。

    “谢谢你送给我们的蒸馏服和斗篷。”公爵说。

    “希望它们合身,大人,”凯恩斯说,“是弗雷曼人制作的,而且是尽量按照您的手下哈莱克提供的尺寸加工的。”

    “我在想你那句话,你说如果我们不穿这些服装,就无法带我们去沙漠,”公爵说,“但我们可以携带大量的水。我们没打算去太久,而且还会有空中掩护——就是现在在我们上方的护卫队。要使我们迫降似乎不太可能。”

    凯恩斯盯着公爵,注意到他水分充足的身体,他冷冷地说道:“在厄拉科斯,绝不要说什么可能性,我们只注意会发生的事。”

    哈莱克绷紧身子。“称呼公爵应用‘阁下’或‘大人’!”

    公爵给他做了一个手势暗号,令他克制。“哥尼,我们的习惯别人不知道,要多多忍让。”

    “遵命,大人。”

    “凯恩斯博士,我们欠你的情,”雷托说,“我们将永远记住你送的服装和你对我们的关心。”

    保罗一时兴起,脑中闪过一句《奥天圣经》中的话,他脱口而出:“‘此礼乃是河水的赐福。’”

    这句话在沉寂的空气中高声回荡,凯恩斯带来的弗雷曼卫队正躲在大楼的阴影里静卧,听到这句话后,一个个跳了出来,兴奋地低语,其中一个高声叫道:“李桑·阿尔—盖布!”

    凯恩斯猛地转过身,抬手一挥,令他们退下。一群人退了回去,一边还在小声嘀咕着。

    “真有意思。”雷托说。

    凯恩斯严肃地看了一眼公爵和保罗,说:“这儿的大部分沙漠土著都很迷信。别太介意,他们没有恶意。”但他心里却在想传说中的预言:“他们将用圣语问候你,你的礼物将是赐福。”

    雷托对凯恩斯的印象部分依据于哈瓦特的口头报告(非常谨慎,充满怀疑),现在这个印象突然成形:他是一个弗雷曼人。凯恩斯带着弗雷曼卫队来,目的只是想试探行政更替之后,他们进入城区的自由度有多大——但那似乎只是一个仪仗队。从凯恩斯的举止看,他是个傲慢的人,习惯于自由,他的谈吐和举止只受自己怀疑的支配。保罗提的问题真可谓一针见血。

    凯恩斯已经是土著人的一员了。

    “我们可以出发了吗,大人?”哈莱克问。

    公爵点点头。“我自己驾驶扑翼机,凯恩斯跟我坐在前面,给我指路。你和保罗坐后面的位子。”

    “请稍等,”凯恩斯说,“如果您不反对,我想检查一下您的蒸馏服是否安全。”

    公爵张口想要说话,但凯恩斯继续催逼。“大人……我像关心自己的生命一样关注您的身体。我很清楚,如果你俩受我的照顾而又发生意外,掉脑袋的是谁那是不言而喻的。”

    公爵皱皱眉,心想:真是棘手!如果我拒绝,就可能得罪他,而这个人的价值对我来说也许不可估量。但是……让他进入我的屏蔽场,在我对他知之甚少的情况下让他贴近我,安全吗?

    这些念头迅速闪过他的脑际,公爵心一横,作出了决定。“我们听从你的安排。”公爵说。他向前跨了一步,打开自己的外袍,同时注意到哈莱克走到自己身边,摆好姿势,全身戒备,但仍表现得相当镇静。“如果你不介意,”公爵说,“我想听听蒸馏服的功能和作用。你来告诉我们再合适不过,因为这种装备与你的生活息息相关。”

    “当然。”凯恩斯说,他的手伸进袍子里,向上摸索着寻找肩膀密封口,一面检查一面向公爵解释,“从根本上来说,这是一个微型的三层装置——一种非常高效的过滤和热交换系统。”他调了调肩膀密封口,“与皮肤接触的层面非常透气,透汗,而且有凉爽作用……就像普通的蒸发过程。另外两层……”凯恩斯替公爵紧紧胸带,“包括热交换纤维和盐分沉淀装置。盐分会被回收。”

    凯恩斯打了个手势,公爵抬起胳膊。“很有意思。”

    “深吸一口气。”凯恩斯告诉他。

    公爵照他的话做。

    凯恩斯又检查了腋下密封口,调了调其中一个。“身体的运动,尤其是呼吸和某些渗透行为,”他说,“会为装置提供动力。”他又稍稍松了松胸带,“回收的水分流入积存袋,在你脖子旁夹着一根管子,你可以通过这根管子从积存袋中吸水。”

    公爵转过脸,低头看着那根管子。“很方便,很高效,工艺设计得很好。”

    凯恩斯跪下来,开始检查腿部密封装置。“尿水和粪便在大腿的棉块中得到处理。”他站起来,摸摸颈部的装置,提起一个活动盖。“在沙漠里,你把过滤罩戴在面部。用这些固定夹将管子牢牢固定在鼻子上。通过口腔的过滤器吸气,通过鼻腔管子呼气。穿一套运行良好的弗雷曼蒸馏服,你每天只会流失极少量的水分,就算困在大沙漠中也毫无妨碍。”

    “每天只会流失极少量的水分。”公爵说。

    凯恩斯用手指按了按蒸馏服的前额垫。“这东西可能会擦得你不太舒服,如果这样的话,请告诉我,我可以把它弄紧固一些。”

    “谢谢。”公爵说。凯恩斯退了回去,他动了动肩膀,感到确实舒服了许多——更贴身,没刚才那么不舒服。

    凯恩斯转身看向保罗。“好了,小伙子,现在让我检查一下你的服装。”

    这人不错,但应该让他学会正确的称呼,公爵暗想。

    凯恩斯检查服装时,保罗顺从地站在那里。他穿上这套沙沙作响、表面光滑的衣服时,便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潜意识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从未穿过蒸馏服,然而,当哥尼笨拙地指导他如何穿这套衣服时,他感到有一种天然的本能,知道怎么调节那些黏扣。当自己收紧胸部,深呼吸以提供充分的动力时,他早已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这么做。在他紧紧扣上颈部和前额的扣子时,他早已知道那是为了防止摩擦起泡。

    凯恩斯直起身体,满面疑惑地向后退去。“你以前穿过蒸馏服吗?”他问。

    “这是第一次。”

    “那有人帮你吗?”

    “没有。”

    “你穿的沙地靴在脚踝处用松紧带箍得正合适,谁告诉你这么做的?”

    “我觉得……就该这样。”

    “你做得完全正确。”

    凯恩斯揉揉脸颊,想到了传说中的话:“他了解你们的风俗,仿佛是生而知之。”

    “我们别再耽搁时间了。”公爵指了指待命的扑翼飞机,领着众人往那里走去。卫兵向他敬礼,他点了点头,随即爬进机舱,系紧安全带,检查了一遍控制器和仪表。另外几人手脚并用爬上来,飞机随之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凯恩斯系好安全带,他的心思全集中在了这架舒服的飞行器上,衬着软垫的坐椅,豪华柔软的淡绿色内饰,闪闪发光的仪表。舱门关上后,通风扇开始转动,机舱里顿时弥漫着经过过滤的清新空气。

    真是轻柔!他想。

    “一切正常,大人。”哈莱克说。

    雷托加大动力,他感觉到机翼的扇动,一下,两下,他们已升到十米高的空中。机翼紧紧平伸,后部喷射引擎一加力,随着一声呼啸,他们陡直地升上了高空。

    “向东南越过屏蔽场城墙,”凯恩斯说,“我已经让你的开采工头在那里把设备准备好了。”

    “好!”

    公爵斜着飞进空中掩护的范围内,其他飞行器飞上护卫的位置,一齐向东南方飞去。

    “这些蒸馏服的设计制造工艺真是复杂精密。”公爵说。

    “改天我可以带你去参观参观部落工厂。”凯恩斯应道。

    “那一定很有趣,”公爵说,“我发现某些要塞也在生产这种服装。”

    “那都是些低劣的仿制品,”凯恩斯说,“任何爱护自己皮肤的沙丘星人都穿弗雷曼人生产的蒸馏服。”

    “它真的可以让你每天只流失极少量的水分?”公爵问。

    “只要穿戴正确,并好好戴上头顶的帽子,唯一的水分流失就是手掌心那里,”凯恩斯答道,“如果无需用手进行重要操作,你可以戴上蒸馏手套,但大部分来往于沙漠的弗雷曼人都将一种木榴树的叶汁涂抹在掌心上,可以防止出汗。”

    公爵透过左侧的窗户往下方看去,屏蔽场城墙周围是一片残碎的景象:布满裂纹、受尽锤炼的岩石,一条条黑色交叉的断层震裂线,划分出一块块黄褐色的区域,就好像有人空降在此地,留下了一片碎裂的废墟。

    他们穿过一个低矮的盆地,里面是灰色的沙子,周围是一圈岩石。南边有一个缺口,沙地从那缺口伸入盆地中心,形成一个三角洲,与周围黑色的岩石相映。

    凯恩斯靠在座椅上,回想刚才自己触到的蒸馏服下的水分充足的皮肤。他们的衣袍上围着屏蔽场带,腰间别着慢速散弹击昏器,颈部有硬币大小的应急发射装置。公爵和他儿子的腕鞘中都插着一把小刀,刀鞘似乎已严重磨损。这些人给凯恩斯留下了一种奇怪的印象,他们既温和,却又勇猛无比,作风与哈克南人完全不同。

    “当你向皇帝汇报这儿的权力交接时,你会说我们遵守了规则吗?”雷托问。他望了望凯恩斯,接着重新看向航行的方向。

    “哈克南人走了,你们来了。”凯恩斯说。

    “一切是否按部就班?”公爵问。

    凯恩斯的下颚肌肉一紧,气氛显得有点紧张。“大人,作为行星学家和变时裁决官,我直接受帝国管辖……”

    公爵阴沉一笑。“但我们都明白现实。”

    “我提醒您,我的工作受到了皇帝的支持。”

    “真的?你的工作是什么?”

    在短暂的沉默中,保罗想:父亲对凯恩斯逼得太紧了。他朝哈莱克看了一眼,但诗人勇士正看着窗外荒凉的景色。

    凯恩斯拘谨地答道:“你指的,是我作为行星学家的职责。”

    “当然!”

    “主要是旱地生物学和植物学……加上一些地质工作——地核钻探和测试。人们对一个完整的星球总有探索不完的疑问。”

    “你也调查香料吗?”

    凯恩斯转过身,保罗注意到那一脸强硬的表情。“大人,这问题有点怪。”

    “凯恩斯,请记住,如今这地方是我的封地。我的行事方式和哈克南人完全不同。你怎么研究香料,我都不会介意,但必须和我分享你的发现。”他朝这位行星学家看了一眼,“哈克南人不允许对香料的研究,对吗?”

    凯恩斯瞪着公爵,没有回答。

    “你可以直言不讳,”公爵说,“不用担心你的皮肤。”

    “皇家法院确实远在天边。”凯恩斯低声说。他想:这个水分充足的入侵者究竟想要什么?难道他愚蠢到认为我会跟他们合作?

    公爵吃吃地笑了起来,但仍旧注意着航向。“先生,我发觉你说话的语气有点酸。我们带着一群驯服的杀手来到这个星球,是吗?还希望你们马上明白我们与哈克南人的不同?”

    “我已经看到你们铺天盖地的宣传品,”凯恩斯说,“‘爱戴善良的公爵!’你的军队……”

    “好啦!”哈莱克大叫一声,他倾身向前,把注意力从窗边移了过来。

    保罗把一只手放到哈莱克的手臂上。

    “哥尼!”公爵回头望了一眼说,“这个人长期生活在哈克南人的统治下。”

    哈莱克坐回到椅子上,“啊。”

    “你的手下哈瓦特更温和一些,”凯恩斯说,“但他的目的很明确。”

    “你会帮我们打开那些基地吗?”公爵问。

    凯恩斯坚决地回答:“它们是陛下的财产。”

    “却被闲置不用。”

    “迟早会用。”

    “陛下同意吗?”

    凯恩斯狠狠地瞪了一眼公爵。“如果厄拉科斯的统治者不贪婪地掠夺香料,那这地方可以变成一个伊甸园。”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公爵想。接着他说道:“如果没有钱,一个星球怎么变成伊甸园?”

    “如果买不到你所需要的服务,钱有何用?”凯恩斯反问道。

    啊,好吧!公爵想。他接着说:“咱们下次再讨论这个问题。现在,我想我们已经到了屏蔽场城墙的边缘。还是保持航向吗?”

    “保持航向。”凯恩斯答道。

    保罗朝窗户外望去。在他们身下,碎裂的大地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光秃的岩石平原和一座尖锐的峭壁。峭壁以外便是连绵不断的沙丘,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地平线;沙丘深处不时出现一些暗点,一些黑乎乎的疙瘩,应该不是沙子。也许是突起的岩石。在这热得令人发昏的情况下,保罗吃不准那是什么。

    “下面有什么植物吗?”保罗问。

    “有一些。”凯恩斯答道,“这个纬度的生物带的生物,绝大多数都被我们称为水贼——它们已经有了极大的发展,会为一点点水分而互相攻击,并贪婪地攫取露珠。沙漠的某些地方也会生机勃勃,但它们都学会了如何在这种严酷的环境下生存。如果人掉下去,就得模仿它们的生存方式,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你是说窃取对方的水分?”保罗问。这想法令他愤慨,他的语气暴露了他的情绪。

    “这种事时有发生。”凯恩斯说,“但并非我的意思。你瞧,我这里的气候决定了对水的特别态度。在任何时候你都会想到水的问题。你决不会浪费任何含水分的东西。”

    而公爵却在想:“……我这里的气候!”

    “大人,再往南转两度,”凯恩斯说,“西面有一场风暴。”

    公爵点点头,他已看到那边沙雾弥漫。他操控飞行器微微倾斜,身后的护航机群也跟着它一起转向,在被沙尘折射的光线下,它们的机翼泛着一片乳黄色的光芒。

    “这应该可以避过风暴。”凯恩斯说。

    “如果飞进沙尘暴,那一定很危险,”保罗说,“就算最坚硬的金属,也抵挡不住吗?”

    “在这样的高度,不会是沙,而只有尘,”凯恩斯说,“主要的危险是看不见东西,以及旋风和堵塞。”

    “我们今天能亲眼目睹香料开采吗?”保罗问。

    “很有可能。”凯恩斯回答。

    保罗靠在坐椅靠背上,他已经通过发问和超感意识完成了他母亲所谓的“登记”,即把凯恩斯的个人特征全部“登记”下来——音调、脸部和动作的每一个细节特点。此人的衣袍左袖上有一个不自然的褶皱,说明里面藏有匕首;腰部奇怪地鼓起,据说行走于沙漠中的人都戴着一根腰带,里面塞着小型的必需品,也许这个鼓起就是因为这根腰带——肯定不会是屏蔽场带;一个兔形铜别针扣着袍子的衣领,兜帽被甩在肩后,另外一个类似的别针正挂着兜帽的角上。

    坐在保罗旁边的哈莱克扭了扭身子,把手伸进后车厢,拿出了巴厘琴。凯恩斯回过头,朝拨动琴弦的哈莱克看了一眼,接着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航向上。

    “小主人,你想听什么?”哈莱克问。

    “随你便,哥尼。”保罗回答。

    哈莱克把耳朵凑向共鸣板,弹出一段旋律,轻声哼唱起来:

    在那灼热的沙漠,刮着旋风,

    我们的父亲吃着甘露,

    上帝,把我们救出这水深火热之地!

    拯救我们……哦……哦,救救我们,

    把我们救出这干渴之地。

    凯恩斯朝公爵望了一眼。“大人,您出行时还带着这么轻松愉快的卫兵。您的人是否都这么多才多艺?”

    “你说哥尼?”公爵吃吃地笑了起来,“哥尼的确独一无二。我喜欢他的观察力,很少有东西能逃过他的眼睛。”

    行星学家皱起了眉头。

    哈莱克接着刚才的拍子继续唱道:

    因为我就像一头沙漠之鹰,哦!

    哎呀!就像沙漠中的雄鹰!

    公爵从下边的工具面板上取下一只麦克风,拇指一按,打开开关,对着它说道:“我是G卫队的指挥官。九点钟方向出现飞行物,位于B区。请确认它的身份。”

    “那不过是只鸟,”凯恩斯说,“你的眼睛很尖。”

    从仪表盘扬声器里传来一阵嘈杂声。“这里是G卫队,已对飞行物进行了放大辨认,是一只大鸟。”

    保罗朝那个方向望去,他看见了远处的黑点:一个断断续续运动的小点。他意识到父亲身上的那根弦绷得有多紧,一定是全身戒备。

    “我不知道沙漠深处还有这么大的鸟。”公爵说。

    “那看起来像只鹰,”凯恩斯应道,“有许多生物适应了这个星球的环境。”

    扑翼飞机掠过一片光秃秃的岩石平原。保罗从两千米的高空朝下望去,看见地上投射出的飞行队那皱巴巴的影子。下面的地势看上去很平坦,但皱巴巴的阴影说明并非如此。

    “有没有人步行从沙漠里走出来过?”公爵问。

    哈莱克停止弹奏,倾身向前,想听听答复。

    “没人从沙漠深处中走出来过,”凯恩斯答道,“但有人从第二区走出来过。他们取道沙虫很少出现的岩石区,幸免于一死。”

    保罗注意到凯恩斯话音中的音色变化。他感觉自己突然警觉起来。

    “啊,沙虫,”公爵说,“我一定要找个时间见识一下。”

    “你今天就可以见到,”凯恩斯说,“哪儿有香料,哪儿就有沙虫。”

    “永远如此?”哈莱克问。

    “永远如此。”

    “沙虫和香料之间有着什么联系吗?”公爵问。

    凯恩斯转过身,保罗看见他说话时噘起的嘴唇。“沙虫保护香料沙地。每一头沙虫都有自己的……领地。至于香料……谁知道呢?我们检查过沙虫标本,怀疑它们之间有着某种复杂的化学交流。我们在沙虫的腺管中发现了盐酸的踪迹,其他地方还有更复杂的酸性物质存在。我会给你几篇我写的专题论文。”

    “屏蔽场对它们没有防卫作用?”公爵问。

    “屏蔽场!”凯恩斯嗤之以鼻,“在沙虫的活动区域启动屏蔽场,就等于自取灭亡。沙虫会丧失领地概念,从四面八方冲过来袭击屏蔽场。从来没有任何使用屏蔽场的人在这种攻击下幸免于难。”

    “那怎么才能制服沙虫?”

    “对沙虫的每一节分别进行高压电击,是目前唯一一种可以杀死并完整保留沙虫的方法,”凯恩斯说,“炸弹可以将它们震昏、炸成碎片,但沙虫的每一节都有独立的生命。据我所知,除了原子弹之外,目前还没有什么炸弹有足够威力可以完全消灭一头巨大的沙虫。它们特别顽强。”

    “为什么不想法子将它们全部消灭?”保罗问。

    “费用太昂贵,”凯恩斯回答,“所涉及的区域太大。”

    保罗仰身靠在椅背上,他的辨伪感觉和凯恩斯音调的细微变化告诉他,这位行星学家在撒谎,他只讲了一半的真话。保罗想:如果沙虫和香料之间有着什么关联,那么杀死沙虫就意味着毁掉香料。

    “不久之后,人们将不用自己走出沙漠,”公爵说,“只要开启装在我们颈部的这种微型发射器,营救人员马上会去救他。很快,所有的工人都会佩戴这种装置。我们正在建立一套专门的营救系统。”

    “此举令人赞许。”凯恩斯说。

    “听起来你似乎并不赞成这种做法。”

    “赞成?我当然赞成,但用处不大。沙虫身上发出的静电会干扰许多信号,发射器会短路。瞧,以前也有人用过这个方法。普通设备在厄拉科斯是难以胜任的。而且,当沙虫开始袭击你的时候,不会给你留多长时间,一般只有十到十五分钟。”

    “那你有什么建议?”公爵问。

    “你想听我的建议?”

    “对,作为行星学家的建议。”

    “你会采纳吗?”

    “如果合理。”

    “好吧,大人。我的建议是,千万别单独旅行。”

    公爵的注意力离开控制器,转过头。“就这?”

    “就这。千万别单独旅行。”

    “如果你被一场风暴隔绝,被迫降落,那该怎么办?”哈莱克问,“应该采取什么特别措施吗?”

    “任何东西都有一个范围。”凯恩斯说。

    “你会怎么做?”保罗问。

    凯恩斯回过头,狠狠朝保罗瞪了一眼,接着他重新转头看向公爵。“首先要记得保护蒸馏服不受损坏。如果所在区域远离沙虫,或是位于岩石区,我就会留在飞船内。如果被迫降落在无边无际的沙漠中,我会尽快远离飞船,大约一千米就够了,然后躲在袍子下。沙虫会发现飞船,但可能不会注意到我。”

    “然后怎么办?”哈莱克问。

    凯恩斯耸耸肩。“等沙虫离开。”

    “就这些?”保罗问。

    “等沙虫离开后,你可以试着走出来,”凯恩斯说,“必须轻轻地走,避开鼓沙和潮汐尘低地——向最近的岩石区走。这种区域很多,一般都能成功。”

    “鼓沙?”哈莱克问。

    “一种沙子紧密度的特殊情况。”凯恩斯说,“哪怕是最轻微的踩踏,也会发出击鼓般的声音。沙虫总是闻声而来。”

    “那么潮汐尘低地呢?”公爵接着问。

    “沙漠中数百年来形成的洼地,里面扬满了沙尘。有的非常广阔,以至于会出现尘土般的浪潮。无论谁不小心闯进去,都会被一下子吞没。”

    哈莱克靠回座椅上,继续拨动琴弦。他唱道:

    那里有沙漠野兽在狩猎,

    等着无辜的猎物经过。

    哦……哦……别被沙漠诸神引诱,

    除非你在寻找孤独的墓穴。

    危险啊……

    他突然停下来,倾身向前。“大人,前面有沙尘。”

    “我看见了,哥尼。”

    “那就是我们要找的。”凯恩斯说。

    保罗在座椅上挺直身子,朝前方望去。前面大约三十公里处的沙漠表面,翻腾着一股滚滚黄云。

    “那儿有一台你们的爬虫机车,”凯恩斯说,“它在沙地表面,说明它正在开采香料。香料被离心分离时,会有沙子被排出,那就是沙雾的来由。它跟别的沙雾不一样。”

    “它的上空有飞行器。”公爵说。

    “一共有二……三……四个空中观察哨,”凯恩斯说,“他们在观察沙虫的踪迹。”

    “沙虫的踪迹?”公爵问。

    “朝矿机移动的沙波。他们在沙漠表面还设有震动探测仪,因为有时候沙虫潜得太深,就难以察觉沙波的存在。”凯恩斯朝四周的天空望了一番,“这附近应该有运载器啊,怎么没看到呢?”

    “沙虫每次都会来,对吗?”哈莱克问。

    “每次都会来。”

    保罗倾身向前,碰了碰凯恩斯的肩膀。“每一头沙虫的控制范围有多大?”

    凯恩斯皱着眉,这小孩怎么老问大人的问题。

    “这要看沙虫有多大。”

    “具体怎么说?”公爵问。

    “大个沙虫一般控制着三四百平方公里的领地,小的……”公爵突然踩了制动器,凯恩斯的话被打断。飞船颠了一下,尾舱慢慢静下,粗短的机翼一面延长一面弯起。飞行器慢慢倾斜,机翼轻柔地扑打着,成了一架真正的扑翼飞机。公爵用左手指着爬虫机车的东面说道:“那是沙虫的踪迹吗?”

    凯恩斯从公爵身前凑过去,朝远处看去。

    保罗和哈莱克也挤到一起,朝同一个方向望去。保罗注意到,由于公爵的飞行器突然行动,护航机已经冲到了前头,现在正拐着弯飞回来。爬虫机车就在前边大约三公里外。

    在公爵所指的地方,月牙形的沙丘上,一条条波纹延绵不绝地通到天边,在那些波纹中,有一个绵长的山丘正在运动,就像是一条笔直的波纹伸向远方。这让保罗想起了大鱼游过水面造成的扰动。

    “沙虫,”凯恩斯说,“很大。”他退到自己的位子上,抓起仪表盘上的麦克风,按了一个新的频段。他看了一眼头顶上方的方格图,对着麦克风说道:“呼叫DA九区的爬虫机车,发现沙虫踪迹,DA九区的爬虫机车注意,发现沙虫踪迹。收到请回答。”他等着。

    表盘上的扬声器响起一阵“咝咝”的静电声,然后传来一个声音:“谁在呼叫DA九区爬虫机车?完毕。”

    “这些人听上去很平静嘛。”哈莱克说。

    凯恩斯对着麦克风说道:“这里是未登记机群——在你们东北方三公里外。有沙虫正在朝你处移动,估计二十五分钟后抵达。”

    另外一人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这里是观测控制台。确认沙虫踪迹,时刻追踪其预计抵达时间。”停了一会儿,又传出声音:“预计二十六分钟内抵达。只少不多。谁在未登记机群上?完毕!”

    哈莱克解开安全带,冲到公爵和凯恩斯中间。“凯恩斯,这是常规工作频段吗?”

    “对,怎么啦?”

    “还有谁能听见?”

    “这个区域内的工作人员,已经减少了干扰。”

    扬声器又“咝咝”地响起来:“这是DA九区爬虫机车,谁应获得发报奖金?完毕。”

    哈莱克看了一眼公爵。

    凯恩斯解释道:“第一个发出沙虫警报的人,可以从采到的香料中分成,得到一笔奖金,他们想知道……”

    “告诉他们谁第一个发现的沙虫。”哈莱克说。

    公爵点点头。

    凯恩斯犹豫了一下,最后拿起麦克风。“发报奖金归于雷托·厄崔迪公爵,是雷托·厄崔迪公爵,完毕。”

    扬声器里传出的声音有些单调,还时不时因静电爆破声而失真。“收到,谢谢。”

    “现在,告诉他们公爵要把这笔奖金分给他们,”哈莱克命令道,“告诉他们,这是公爵的意思。”

    凯恩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公爵要你们自己分享这笔奖金,听见了吗?完毕!”

    “收到,谢谢。”

    公爵说:“我忘了告诉你,哥尼还是一位天才公关专家。”

    凯恩斯皱着眉,满脸茫然地看着哥尼。

    “这样做是让这些人知道公爵在关心他们的安全,”哈莱克说,“事情会传开,而且对讲机用的是这个区域的工作频率——哈克南人的间谍不太可能听到。”他朝外边的空中掩护机组望了望,“我们的力量也很强大,值得冒这个风险。”

    公爵驾着飞机斜着飞向涌起阵阵沙雾的爬虫机车。“现在怎么办?”

    “这附近应该有一架运载器,”凯恩斯说,“它会来将机车运走。”

    “如果运载器失事了怎么办?”哈莱克问。

    “就会损失一些设备,”凯恩斯说,“大人,靠近爬虫机车。你会发觉很有意思。”

    公爵绷着脸,在控制器上忙碌起来,飞进采矿车上方的湍流中。

    保罗低头往下看,下面那个金属和塑料制成的怪物仍在喷吐着沙子,看上去就像一只巨大的棕蓝色甲虫,身子周围长着一条条手臂,疯狂地踏出许许多多的脚印。一只巨大的倒置漏斗形喷嘴戳进了黑漆漆的沙子中。

    “从颜色上看,这是一个丰富的香料矿床,”凯恩斯说,“他们会一直开采到最后一刻。”

    公爵给机翼加足动力,让它们紧紧绷直,开始陡然下冲,最后停在低空,在爬虫机车上方盘旋。只要朝左右一望,便可看见他的卫队机群仍维持着原来的高度,在上方盘旋。

    保罗细细审视爬虫机车的风道中喷出的黄色沙雾,又抬头望向远处沙漠中不断接近的沙虫踪迹。

    “难道我们不应该听到他们呼叫运载器吗?”哈莱克问。

    “通常他们使用另一个频率和运载器联系。”凯恩斯回答。

    “难道不是应该有两架运载器,为每台爬虫机车服务吗?”公爵问,“下面这台机器上应该有26名工人,更别提设备了。”

    凯恩斯回答:“你没有足够的经……”

    突然,从扬声器里传来愤怒的吼声,打断了他的话。“有人看见运载器了吗?他一直没有应答。”

    扬声器里传出一阵嘈杂声,接着淹没在一阵突然的过载信号音中,之后沉默了半晌,原先那人说道:“请依次报告,完毕!”

    “这里是观察控制台,我最后看见运载器时,它飞得很高,正在西北方盘旋。现在看不见它了。完毕。”

    “一号观察点:没有看见,完毕。”

    “二号观察点:没有看见,完毕。”

    “三号观察点:没有看见,完毕。”

    沉默。

    公爵朝下望去,他自己的飞船的影子刚刚掠过爬虫机车。他问:“只有四架观察机,对吗?”

    “对。”凯恩斯说。

    “我们有五架飞行器,”公爵说,“而且很大,每一架都可以再坐三个人进去。他们的观察机应该可以再搭载两个人。”

    保罗心里算了一下。“那就还剩三个人。”

    “他们为什么不为每台爬虫机车配备两架运载器?”公爵怒气冲冲地吼道。

    “你们没有足够的设备。”凯恩斯说。

    “那就更应该保护我们目前现有的资源!”

    “那架运载器会飞到什么地方去呢?”哈莱克问。

    “可能迫降在了什么地方,我们看不见。”凯恩斯说。

    公爵手里抓着麦克风,拇指搁在开关上,犹豫着。“他们怎么会让一架运载器消失?”

    “他们的注意力都在地面,在搜寻沙虫的踪迹。”凯恩斯解释道。

    公爵拇指一按,打开开关,对着麦克风说道:“我是你们的公爵。我们现在飞下来,来营救DA九区采矿机的人员。所有观察机听从命令,观察机在东面着陆,我们在西面,完毕。”他伸手向下,开启自己的指挥频段,对自己的掩护机组重复了刚才的命令,接着把麦克风递给凯恩斯。

    凯恩斯拨回日常工作频段,从扬声器中传来一阵猛烈的喊声:“……差不多一整块香料!我们采到了一整块香料。不能把它留给混账沙虫!完毕。”

    “去他妈的香料!”公爵怒吼道,他一把抢回麦克风,“香料总会有!我们的飞船能把你们救走,但有三个人载不下。你们自己抽签,或用别的方式决定谁走谁留。但你们必须离开,这是命令。”他将麦克风重重地丢给凯恩斯,嘟哝道:“抱歉。”凯恩斯甩了甩受伤的手指。

    “还有多少时间?”保罗问。

    “九分钟。”凯恩斯回答。

    公爵说:“这艘飞船的能量比其他飞船大。如果我们在喷气状态下以四分之三的机翼起飞,那就可以多载一个人。”

    “沙地很软。”凯恩斯说。

    “多载四个人进行喷气起飞,机翼可能会断,大人。”哈莱克说。

    “这架飞船不会。”公爵说。当飞行器滑到爬虫机车旁边时,他向后拉动操纵杆,机翼翘起,飞船在离机车二十米处停下。

    爬虫机车已停了下来,通风口再没沙雾喷出,只有一丝微弱的机械震动声,当公爵打开舱门,那声音越来越清楚。

    一股肉桂的芳香立即扑鼻而来,浓烈且刺鼻。

    观察机飞行器在另一边发出一声响亮的震动声,降落在了那里。公爵的护卫机俯冲而下,着陆在他的飞机旁。

    保罗望着外面的工厂,它是多么的庞大,扑翼飞机在它旁边显得多么的渺小——仿佛是甲虫身边的蚊蚋。

    “哥尼,你和保罗把后排座椅都扔掉,”公爵说。他通过手动操纵,把机翼伸展到四分之三长度,调好角度,检查了下喷气控制器,“见鬼,他们怎么还不出来?”

    “他们希望运载器会出现,”凯恩斯解释说,“还有几分钟时间。”说完他朝东面看了一眼。

    大家扭头朝同一方向看去,没有沙虫的踪迹,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压抑、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沉闷气氛。

    公爵抓起麦克风,接到指挥频段,说道:“按编号顺序,两架飞机扔掉屏蔽场发动机。这样就可多载一个人。我们不会给那怪物留下一个人。”他又接回工作频段,大声吼道,“好啦!DA九区的人!马上给我出来!赶快!这是你们公爵的命令!不然我就用激光炮轰掉机车。”

    工厂前面、后面和上面的舱门一个个开了,人们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在沙地上连滚带爬往前滑。一个工作衣上补着补丁的高个子最后出来,他跳上一条轨道,接着跳进沙中。

    公爵把麦克风挂到仪表盘上,侧身站到机翼的台级上,大叫道:“两人一组,上观察机!”

    穿着补丁服的人把工人分成两人一组,催着他们去另一边的飞行器。

    “四个到这儿来!”公爵吼道,“四个上后边的飞船!”他用手指着后边的护卫机,那里的卫兵正在将屏蔽场发动机往外推。“还有四个,上那边的飞船!”他指着另外一架已扔掉发动机的飞行器,“其余分成三人一组,上其他飞机!快跑,你们这些沙崽子!”

    高个子将工人分配好,带着另外三个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我听见沙虫的声音了,但还没看见它。”凯恩斯说。

    其他人也听见了——一种沙沙的爬行声,很遥远,但声音慢慢变大。

    “真他妈拖拉,快!”公爵骂道。

    周围的飞船开始起飞,吹起一片沙尘,公爵不禁想起在故乡丛林中的一次迫降,惊起一群食腐鸟,只留下地上野牛的骨架。

    香料工人沿着扑翼飞机的一侧艰难上爬,往公爵后面挤去,哈莱克伸手使劲拽他们,把他们推进后座。

    “伙计们,快进去!”他大叫道,“赶紧地!”

    保罗被这些一身臭汗的人挤到了角落里,他闻到一股恐惧的气味,注意到其中两人蒸馏服的颈部装置已乱了套。他把这一情况牢牢记在脑海中,以备将来行动之用。父亲应该会发布命令,蒸馏服必须穿戴紧致。如果你不对这档子事好好关照一番,那么人们以后会变得越来越马虎。

    最后一人气喘吁吁地爬进后座,喊道:“沙虫!就在我们屁股后面!快起飞!”

    公爵坐上椅子,皱着眉说:“按开始的估计,我们差不多还有三分钟时间,对吗,凯恩斯?”他关上门,同时检查了一下。

    “差不多是这样,大人。”凯恩斯边说边想:这位公爵真是冷静!

    “大人,我们都准备就绪了。”哈莱克说。

    公爵点点头,最后一架护航机已经起飞了。他调了调点火器,又朝机翼和仪表看了一眼,接着启动了喷气起飞程序。飞机的起升把公爵和凯恩斯深深地按进座椅中,后座的人也感受到了强劲的压力。凯恩斯看着公爵操纵飞船的手法——轻柔,但信心十足。现在,扑翼飞机已完全升到空中。公爵看了看仪表,又观察了一下两翼的情况。

    “载重量太大了,大人。”哈莱克说。

    “还在飞船的承受范围内,”公爵说,“你不会真以为我会拿这事冒险吧,哥尼?”

    哈莱克咧嘴一笑。“当然没有,大人。”

    公爵操控飞机倾斜,缓缓绕出一个长长的弧线——在爬虫机车上方盘旋爬升。

    保罗被挤在角落里,望着下面躺在沙地上的那台静悄悄的机器。就在刚才,沙虫的踪迹在离机器约四百米处消失了,现在,采矿工厂周围的沙地似乎开始了动荡。

    “沙虫已经到了爬虫机车下面,”凯恩斯说,“你们即将目睹这个难得一见的怪物。”

    现在,一粒粒沙尘盖住了机车周围的沙地,那庞大的机器开始向右下倾斜。机器的右边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越转越快。方圆几百米内满是沙尘。

    接着,他们看见了那怪物!

    沙堆中出现了一个巨洞。阳光下,洞中闪着一道道白光。保罗估计,那个洞的直径至少是爬虫机车的两倍。随着一阵排山倒海的沙浪,机器斜着掉进了洞里。那个洞随机坍塌。

    “老天爷,这究竟是什么怪物啊!”保罗身边有个人咕哝道。

    “把我们的香料全吞了!”另一个愤愤不平地说道。

    “有人将为此付出代价,”公爵说,“我向你们保证。”

    保罗感到父亲平淡的语气中藏着深深的怒火,他发觉自己也一样。这是可耻的浪费!

    在一阵沉默以后,他们听见了凯恩斯的声音。

    “保佑造物主和祂的水,”凯恩斯喃喃道,“保佑祂的降临与逝去,愿祂能净化这个世界,愿祂为祂的子民守护这个世界。”

    “你在说什么?”公爵问。

    但凯恩斯没有回答。

    保罗朝紧紧挨在他身边的人看了一眼,他们都害怕地盯着凯恩斯的后脑勺。其中一个悄声说道:“列特。”

    凯恩斯转过头,满脸怒容。那人吓得缩紧了身子。

    另一个人咳嗽起来——沙哑的干咳。最后他喘着粗气道:“那个鬼洞真是该死!”

    最后一个走出工厂的高个子说:“科斯,给我闭嘴。你这样只会咳得更凶。”他挪了挪身子,让自己看见公爵的后脑勺,“我想你就是雷托公爵吧,”他说,“谢谢你救了我们的命。要不是你们来得及时,我们肯定已经没命了。”

    “伙计,安静点。让公爵好好驾驶飞船。”哈莱克低声说。

    保罗朝哈莱克看了一眼。他也注意到父亲紧紧绷着的面颊。公爵发火时,别人走路都得小心。

    公爵开始缓缓调整扑翼飞机,从原先的倾斜盘旋转到平稳飞行。沙地上突然又有什么动静,他将飞机停在半空。沙虫已经退进了沙地深处,现在,在原先采矿工厂所在地方的旁边,有两个人影正往北离开沙陷之处。他们似乎是在沙子表面轻轻滑行,没有留下一丝足迹。

    “下面这两个人是谁?”公爵大叫道。

    “就是两个来凑热闹的家伙,大人。”高个子回答。

    “为什么没告诉我们有这两个人?”

    “他们想自己冒险,大人。”高个子说。

    “大人,”凯恩斯说,“这些人知道在沙虫出没的地方被困住,不会有多少办法逃脱。”

    “我们将从基地派一艘飞船接应他们。”公爵厉声说道。

    “悉听尊便,大人,”凯恩斯说,“但是当飞船来到时,很可能已经找不到这些人了。”

    “不管怎样,我们还是派一架飞船来。”公爵说。

    “这两人就在沙虫冒出来的地方,”保罗说,“他们是怎么逃脱的?”

    “那个洞的边沿塌陷下去,会让人产生距离上的错觉。”凯恩斯解释道。

    “大人,您在浪费燃料。”哈莱克壮着胆提醒公爵。

    “知道了,哥尼。”

    公爵把飞船掉过头,朝屏蔽场城墙飞去。他的护航机组也从盘旋的高位飞下,来到了上方和左右的守护位置。

    保罗心里想着沙丘人和凯恩斯说的话。他感觉其中另有隐情,肯定是谎言。那两个人在沙丘上滑走,充满自信,行进的方式显然相当老练,不会把藏在沙漠深处的沙虫引出来。

    弗雷曼人!保罗想,除了他们,还有谁能在沙地上行走自如?还有谁会被丢在那里,而不必担心他们的安危,就像天经地义一般——因为他们根本不会有危险?他们知道在那种地方该如何生存!他们知道如何战胜沙虫!

    “弗雷曼人在爬虫机车上干什么?”保罗问。

    凯恩斯猛地转过身。

    那个高个子也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保罗,那是一双全蓝的眼睛。

    “这小伙子是什么人?”他问。

    哈莱克插到保罗和高个中间。“这位是保罗·厄崔迪,公爵的继承人。”

    “他为什么说我们的机器上有弗雷曼人?”高个子问。

    “特征相符。”保罗说。

    凯恩斯哼了一声。“光凭外貌并不能认出弗雷曼人!”他看着高个子,“你,告诉我那些人是谁!”

    “我们中某个人的朋友,”高个子说,“就是从附近村子里来的朋友,想看看香料沙地。”

    凯恩斯别过头。“弗雷曼人!”

    但他心中却在想传说中的话:“李桑·阿尔—盖布洞悉真伪,看清本质。”

    “他们现在多半已经死了,小主人,”高个子说,“我们不应该说这些不近人情的话。”

    但保罗听出他们在说谎,并察觉到一丝恐吓的意味,哈莱克也感觉到了,他本能地进入了全神戒备的状态。

    保罗冷冰冰地说:“死在一个多么可怕的地方。”

    凯恩斯没有转身,说道:“当造物主定下某人在某处身死,祂便会引领那人走向那个地方。”

    雷托扭过头,狠狠瞪了眼凯恩斯。

    凯恩斯也回头看着公爵,他因今天目睹的一切而心烦意乱。这公爵关心人胜过关心香料。他冒着自己和儿子的生命危险救了这些人,他一个挥手就把香料开采设备的损失抛在了脑后。人的生命受到威胁,这使他怒发冲冠。这样的领袖会赢得死心塌地的效忠。打败他一定难于登天。

    自己的愿望和先前的判断相反,凯恩斯暗暗承认:我喜欢这位公爵。

    伟大是一种转瞬即逝的体验,绝不会始终如一。它部分依赖于人类创造神话的想象力。体验伟大的人,必定能感觉到他所身临其中的神话般的光环。他必定会体现出在他自己身上寄托的东西。也必定会有一种强烈的自嘲精神。这使他远离自负。唯有自嘲能让他省察自身。没有这种品质,哪怕是偶尔的伟大也会毁掉一个人。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语录》

    黑夜还没降临,但在厄拉奇恩大家族的宴会厅里,浮空灯已经点亮,黄色的光芒照亮了那只角上沾着血的黑色牛头,也照亮了老公爵那幅闪着油光的画像。

    在这群辟邪之物的下方,洁白的台布闪着光芒,厄崔迪家族的银器擦得锃亮,被考究地布置在长桌上。一张张沉重的木椅前,摆放着摆好阵形的晶莹剔透的酒杯,小群侍从等在一旁,随时提供服务。宴会厅中央那盏古典的枝形浮空灯还未点亮,吊着它的金属链扭曲向上,伸进黑影之中,那里隐藏着一个毒物探测器。

    公爵站在门口,查看晚宴的筹备情况。他正思索着毒物探测器和它隐含的意味。

    都是一种模式,公爵想,看看我们的语言就明白了——对于这种卑鄙的杀人方式,我们用清楚精确的词语来描述。今晚有人会用麝毒吗?那种投在饮料里的毒?或是奥玛斯,投在食物里的毒?

    他摇摇头。

    长桌上的每个盘子旁都放着一壶水。公爵估计,这些水够厄拉奇恩的一个贫苦家庭用上一年多。

    门口两边放着黄绿相间的宽口洗手盆,每个盆边都挂着叠叠毛巾。这是此地的习俗,管家解释说,客人进来时,按礼节将手蘸进水中,然后泼几杯水到地上,最后用毛巾擦干手,再把毛巾扔进门外的水坑中。宴会结束后,聚在门外的乞丐可以讨得毛巾里拧出的水。

    真是典型的哈克南作风,公爵想,但凡想得到的堕落风气,他们都会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胸中燃起一股怒火。

    “这习俗到此为止!”他喃喃道。

    他看见一个女仆正在对面的厨房门口徘徊不前,这是女管家推荐的一个双手粗糙的老妇人。公爵举起手,向她招呼了一下,她从黑影中走出,绕过桌子走近公爵。公爵注意到她那粗糙的皮肤和纯蓝的眼睛。

    “大人有何吩咐?”她埋着头,眼光躲闪。

    公爵打了个手势。“把这些盆和毛巾都撤了。”

    “可是……尊敬的老爷……”她目瞪口呆地抬起头。

    “我知道习俗!”公爵叫道,“把盆端到大门口。我们吃饭时,每个来访的乞丐都可以得到一杯水,明白了吗?”

    她那粗糙的脸立刻展现出各种扭曲的情绪:沮丧,愤怒……

    雷托一下子心领神会,意识到她原先一定打算出售从践踏过的毛巾中拧出的水,对路过的可怜人盘剥几个铜板,也许这也是习俗。

    公爵脸色一沉,低吼道:“严格执行我的命令。我会派一个卫兵过来监督的。”

    他转过身,沿着过道大步走回大厅,脑海中的记忆翻腾起来,就像一个个没牙的老太婆在唠唠叨叨地述说。他想起了宽阔的水域、起伏的波浪,想起了满眼青草而不是黄沙的日子,想起了艳阳高照的夏季,这种日子已经像风暴中的落叶一样迅猛地离他而去了。

    一切都过去了。

    我老啦,他想,已经能摸到死神那冰凉的手。在哪里呢?在一个老妇人的贪欲里。

    大厅里,一群光怪陆离的人站在壁炉前,把杰西卡女士围在了中心。一盆火噼里啪啦燃烧着,摇曳的橙色火光照亮了珠宝、蕾丝和昂贵的织物。公爵从人群中认出一位来自迦太格的蒸馏服制造商、一个电子产品进口商、一位在极地有水厂和避暑山庄的运水商、一位公会银行的代表(此人又瘦又孤僻)、一位香料开采设备零配件交易商,还有一位面貌凶恶的瘦削女子,她为外星旅行者提供护卫服务,据说这只是幌子,事实上干的都是各种走私、间谍和敲诈的营生。

    大厅里的大部分女子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花枝招展,打扮入时,混着一种古怪的不可亵渎的感觉。

    即使杰西卡不是女主人,她在人群中也会鹤立鸡群,公爵想。她没戴珠宝,穿着暖色调衣服,一袭长裙像是盆火的影子,棕色的头发上系着一条土黄色发带。

    公爵意识到她这么做是表达不满,是在责怪他最近的冷落。杰西卡很清楚公爵喜欢她穿这种色调的服饰——他眼里已经填满了那温暖的色调,衣裙窸窣作响。

    邓肯·艾达荷穿着华丽夺目的制服站在附近,看起来更像一名从侧翼包抄的士兵,而不是宾客中的一员。他脸上毫无表情,卷曲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哈瓦特专门把他从弗雷曼人那儿召回来,给了他一个任务——“以保护杰西卡夫人的安全为由,时刻监视她。”

    公爵扫了一眼大厅。

    保罗在角落里,被一群谄媚的厄拉奇恩富家子弟围着,三个漠然的家族卫队军官站在他们中间。公爵特别注意到一个女孩,对她来说,公爵的继承人将成为多么吃香的白马王子,但保罗显得很有分寸,庄重、高贵,不偏不倚。

    他完全配得上公爵的头衔,公爵想。他突然意识到这又是一个死亡的念头,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保罗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父亲,避开了他的目光。他环顾着大厅里一堆堆的客人,一双双珠光宝气的手捧着酒杯(还有用微小远传探测器的秘密探查)。看着这一张张喋喋不休的面孔,保罗突然产生了一种厌恶感。那些面孔只是扣着腐败思想的廉价面具,连篇废话只是为了淹没每人心中难耐的寂寞。

    我心情不佳,他想,不知道哥尼会怎么说。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心情不好。他根本就不想参加这次宴会,但他父亲执意如此。“你有一个位置,应履行职责。你已经到了年龄,快要成人了。”

    保罗看着父亲从门口走了进来,他审视着屋子,然后向围着杰西卡的那群人走去。

    当公爵朝那边走去时,运水商正在问:“听说公爵打算安装气候控制系统,是真的吗?”

    公爵站在他身后,回答道:“先生,离那目标还差得远呢。”

    那人转过头,显出一张和蔼的圆脸,晒得黝黑。“啊,公爵,”他说,“我们正念着您呢。”

    雷托朝杰西卡看了一眼。“有件事要办。”他将注意力重新转向运水商,解释了刚才处理水盆的事,“就我来说,这个旧俗到此为止了。”

    “大人,这算是一项公爵令吗?”那人问。

    “我让你们自己……啊……凭良心判断。”公爵说。他回过头,注意到凯恩斯正向这边走来。

    一位女客说道:“我以为这是个慷慨的举动——把水分给……”有人制止了她。

    公爵看着凯恩斯,行星学家身着一套黑棕色的老式制服,佩着皇室文职人员的肩章,衣领上文着一粒微小的金色珠状军衔标志。

    运水商的问话口吻中充满了怒气。“公爵是在批评我们的习俗吗?”

    “习俗已经改变。”雷托说。他向凯恩斯点了点头,注意到杰西卡皱了皱眉,心想:皱眉头和她的身份不相称,但这会引发我俩关系不和的谣言。

    “如果公爵不反对,”运水商继续说,“我想就习俗再问几个问题。”

    公爵听出此人语气中突然多了一丝油滑,他注意到周围的人都安静下来,大厅里的人都把注意力转向了这边。

    “差不多到就餐时间了吧?”杰西卡问。

    “可咱们的客人还有几个问题。”雷托看着运水商说。那张圆脸上长着一对大眼睛,厚嘴唇,他想起了哈瓦特的备忘录。“……这个运水商需要密切留意——记住他的名字:林加·布特。哈克南人利用他,却没能完全控制他。”

    “水风俗很有意思,”布特说,脸上挂着微笑,“我很好奇,你打算怎么处理这所房子的温室。你打算当着众人的面继续夸耀它吗……大人?”

    雷托压着胸中的怒火,盯着这个人。他脑中思绪万千。这人在他的城堡领地内向自己发出挑战,还真需要十足的勇气,尤其是他还与我们签了效忠协议。采取行动的人一定了解自己的力量。事实上,在此地,水就是力量。比如说,如果给供水设施装上地雷,发个信号就将其摧毁……这个人看来干得出这种事。摧毁供水设施就等于摧毁厄拉科斯。布特举在哈克南人头上的大棒很可能就是这个。

    “公爵大人,我对温室已有一个计划。”杰西卡笑着对雷托说,“我们打算保留它,这是毫无疑问的,但只是替厄拉科斯的人民代为保管。我们有一个梦想,有朝一日厄拉科斯的气候会变得美好,任何露天的地方都能种上这些植物。”

    愿上帝保佑她!雷托想,让我们的运水商好好想想这番话吧。

    “很明显,你对水和天气控制很感兴趣,”公爵说,“我建议你不要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总有一天,水在厄拉科斯将不再是昂贵的商品。”

    他同时思忖:哈瓦特应该倍加努力,渗入这位布特的机构中去。我们必须马上着手建立备用供水设施,没人可以在我的头上挥舞大棒!

    布特点点头,脸上仍挂着笑。“一个难能可贵的梦想,大人。”他朝后退了一步。

    雷托注意到凯恩斯脸上的表情。他正盯着杰西卡,像是着了魔——仿佛一个陷入爱河的男人……或是一个坐禅打坐的人。

    凯恩斯的思想终于被预言中的话所征服。“他们必将分享你那最为珍贵的梦想。”他直接对着杰西卡说道:“你带来捷径之法了吗?”

    “啊,凯恩斯博士,”运水商说,“您跟着那群弗雷曼人四处漂泊,现在总算露面了。承蒙光临。”

    凯恩斯用难以捉摸的目光瞥了布特一眼。“我们在沙漠中有个传言,说如果谁拥有大量的水,会太过疏忽而招致致命的灾祸。”

    “沙漠里奇谈怪论多着呢。”布特说,但语气却流露出内心的不安。

    杰西卡走到雷托跟前,把手伸进他的臂弯,借机使自己镇静下来。凯恩斯刚才提到了“……捷径之法”。在古语中,这句话被译成“魁萨茨·哈德拉克”。行星学家提的这个奇怪的问题,似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现在他正倾身听着一位夫人卖弄风情的轻声细语。

    魁萨茨·哈德拉克,杰西卡想,难道我们的护使团在这儿还种下了这个传说?这想法唤起了她对保罗的隐隐期待。保罗可能就是魁萨茨·哈德拉克,这是可能的。

    公会银行代表已经和运水商攀谈起来。布特扯高嗓门,压倒了重新活跃起来的谈话声。“早有许多人试图改变厄拉科斯。”

    公爵注意到这句话深深刺痛了凯恩斯,这位行星学家猛然直起身,匆匆离开了那位卖弄风情的夫人。

    整个大厅突然安静下来,一位穿着步兵装束的家兵在雷托身后清了清嗓子,说道:“大人,宴席准备好了。”

    公爵向杰西卡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这儿还有个习俗,客人们入席后,主人才能入座,”她笑着说,“大人,要不我们也把它改了?”

    他冷冷地答道:“这习俗挺好,就让它保留着吧。”

    我必须保持怀疑她是内奸的假象,他想。他看着从身边鱼贯而过的客人。你们中谁相信这个谎言?

    杰西卡感觉到他的疏远,像过去一周那样,她对此深感纳闷。看他的举动,像在跟自己作斗争,她想。是不是因为我安排这次宴会的进展太过神速?可他知道,让我们的官兵与当地社会各阶层人士熟悉一下是非常重要的。我们是他们的父母官,没有什么能比组织社交活动更能充分表达这个意义。

    雷托看着从身边走过的人群,想起了杜菲·哈瓦特得知宴会安排后的态度。“大人,绝对不要举办宴会!”

    公爵嘴角显出一丝阴冷的笑容,想想当时的情景就好笑。当他坚持要出席宴会时,哈瓦特连连摇头。“大人,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说,“厄拉科斯的一切进展太过神速。这不像哈克南人的作风,一点都不像。”

    保罗伴着一个比他高半个头的年轻女子从公爵身边走过。他不满地看了父亲一眼,那女的说了句话,他点了点头。

    “她的父亲制造蒸馏服,”杰西卡介绍道,“我听说穿了他的服装,只有笨蛋才会被困在沙漠。”

    “走在保罗前边,脸上有道疤的人是谁?”公爵问,“我没认出他来。”

    “名单上新加上去的一个,”杰西卡低声说,“是哥尼安排的。一名走私徒。”

    “哥尼安排的?”

    “我求他做的。哈瓦特也同意,虽然我想他对此颇有微词。这人名叫图克,埃斯马·图克。他在走私徒中力量不小。这里的人都认识他。他出席过许多大家族的宴会。”

    “为什么请他?”

    “到这儿的人都会问这个问题,”她回答,“图克的出现会引起猜疑。他可以向人们表明你准备强化反贿赂的法令,甚至不惜得到走私徒的合作。这一点哈瓦特也很喜欢。”

    “我不敢肯定是否喜欢这个安排。”他朝从身边走过的一对夫妻点了点头,还未入座的客人已经不多。“你为什么不邀请一些弗雷曼人?”

    “有凯恩斯啊。”她说。

    “对,有凯恩斯,”他说,“你还给我安排了别的小惊喜吗?”他挽着杰西卡走到了队列后。

    “其他安排都是按惯例进行的。”她说。

    而她心里在想:亲爱的,你难道不明白这名走私徒控制着快速飞船,可以买通他吗?我们必须留一条后路。当形势坏到难以挽回时,我们还有一扇逃离厄拉科斯的门。

    他们进入餐厅后,杰西卡抽出了挽在雷托臂弯中的手,由他领进坐席。接着他大步走到桌子的一端,一名男仆为他扶好椅子。随着一阵衣物和椅子的响声,其他人全部就座,但公爵仍站在那里。他打了个手势,餐桌四周穿着步兵制服的家兵都退到了后边,立正站着。

    屋子笼罩在一片不自在的安静气氛中。

    杰西卡沿着长桌看着桌子那端,发现雷托的嘴角正微微颤动,脸上因怒火而泛着红晕。是什么惹恼了他?她暗想,必不是因为我邀请了走私徒。

    “有人责问我为何改变水盆的习俗,”公爵说,“我通过此事奉告诸位,许多事都将改变。”

    餐桌前一片尴尬的寂静无声。

    他们以为他醉了,杰西卡想。

    雷托将水杯高高举起,浮空灯的光射向杯子,造成了无数的反光。“谨以帝国骑士的身份,”他说,“向大家敬一杯水酒。”

    大家都拿起水杯,一双双眼睛注视着公爵。在这突然的静寂之际,从厨房过道吹来一阵微风,一盏浮空灯微微摇晃起来,一道道黑影在公爵那张鹰脸上舞动。

    “既然我来了,谁也别想赶我走!”他一声大喝。

    大家把杯子送向嘴边,但公爵仍高高举着杯子,其他人也只能停住。公爵继续道:“我就说一句咱们心中最喜爱的至理名言:‘生意兴隆!财运亨通!’”

    他呷了一口水。

    其他人也跟着喝了,同时面面相觑,交换着疑惑的目光。

    “哥尼!”公爵唤道。

    从公爵身后的小屋里传来哈莱克的声音:“在,大人。”

    “给咱们唱支小曲,哥尼!”

    从小屋里飘出了巴厘琴的琴声。公爵大手一挥,仆人开始上菜——配着西贝达酱的烧烤沙兔,阿波西连,牛肉烩饭,美琅脂咖啡(餐桌上飘荡着香料浓郁的肉桂味),用冒着泡的卡拉丹红酒配食的塞鹅。

    但公爵仍旧站着。

    客人们等着,面前香喷喷的佳肴和站着的公爵使他们有点不知所措。雷托说:“在古代,主人有责任用他的才能款待客人。”他紧紧捏着水杯,以至于指关节都发白了,“我不会唱歌,但我可以告诉你们哥尼在唱什么。再敬各位一杯——这一杯祭奠那些将我们送到此地的英烈。”

    餐桌上一片不安的骚动。

    杰西卡低眼看着坐在她近旁的人——有圆脸的运水商和他的女伴;表情严肃、皮肤白皙的公会银行代表(他的目光紧紧盯着雷托,看上去就像一个尖嘴稻草人);模样粗犷、脸上带疤的图克,他那纯蓝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

    “朋友们,让我们检阅那些长久未受检阅的部队,”公爵念道,“他们都逃不过痛苦和金钱的沉重宿命,他们的英灵穿着我们的银色衣装。朋友们,让我们检阅那些长久未受检阅的部队。他们每一个都凝结在了一个时间点上,既不装腔作势,也不偷奸耍滑,财富的诱惑随他们传承。朋友们,让我们检阅那些长久未受检阅的部队。当我们大限将至,龇牙咧嘴地笑着结束一生时,我们也将传下财富的诱惑。”

    公爵念到最后一句,声音慢慢变轻。他举杯喝了一大口水,接着将它狠狠放回桌上,水从杯沿溅落到亚麻布上。

    其他人噤若寒蝉,尴尬地跟着饮了一口。

    公爵又举起杯,这次他将剩下的半杯水全都倒在了地上,他知道,别人也都必须这么做。

    杰西卡第一个照他的样把水倒在地上。

    其他人愣了一阵,最后才依样将杯里的水泼在地上。杰西卡看见坐在雷托身旁的保罗细细审视周围每个人的反应。她自己也被客人们的表现所吸引——尤其是女人。这是可以携带的纯净之水,跟泼在毛巾上的弃水不一样。拿水杯的手在颤抖,拖拉的反应,神经兮兮的笑声……都说明他们很不情愿,但又必须这么做。一位夫人把水杯掉在了地上,她的男伴给她捡水杯时,这位夫人故意把眼光看在了别处。

    然而,最令她注目的是凯恩斯。这位行星学家犹豫了一阵,最后把水倒进了外套下的一个容器里。他发现杰西卡在看自己,便对着她笑了笑,向她举举空杯,默默做出敬酒的姿势。似乎一点也没有尴尬的意思。

    哈莱克的音乐仍在屋内飘荡,但现在曲调变成了小调,轻快活泼,就好像他要活跃餐桌上的气氛。

    “宴会开始吧。”公爵宣布,坐进了椅子中。

    他很恼火,情绪很不稳定,杰西卡想,损失那台爬虫机车对他的打击比想象的要大。必定不仅仅是损失一座工厂的事。看他的行动,就像一个陷入绝境的人。她举起叉子,希望掩饰自己突然产生的苦楚。好呀!他陷入了绝境。

    渐渐地,餐桌上恢复了活力,晚宴开始活跃起来。蒸馏服制造商对杰西卡大赞厨师和美酒。

    “这两样都是从卡拉丹带来的。”她说。

    “妙极!”他咬了口牛肉,“简直太美味了!吃不出一点香料的味道。什么东西都离不开香料,真让人烦透了。”

    公会银行代表看着餐桌对面的凯恩斯。“据我所知,凯恩斯博士,又有一台香料开采车被沙虫吞掉了。”

    “消息传得真快啊!”公爵说。

    “那么,这是真的?”银行家转头望向雷托公爵。

    “当然,千真万确!”公爵大声叫道,“该死的运载器消失了。这么大的东西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完全没有道理!”

    “沙虫出现时,没有运载器去转移爬虫机车。”凯恩斯说。

    “完全没有道理!”公爵重复道。

    “没人看见它飞走?”银行家问。

    “观察站的人通常只盯着沙漠上的情况。”凯恩斯说,“他们主要负责监视沙虫的踪迹。运载器上一般配有四名工作人员——两名飞行员,两名机师。如果其中一位——甚至两位机组人员被公爵的敌人买通……”

    “啊,我明白了,”银行家说,“那么,大人您作为变时裁决官,有什么怀疑吗?”

    “我将从我的角度仔细考虑此事,”凯恩斯说,“当然,此事不便在此讨论。”他暗想:这个长得像骷髅的家伙!他明明知道我受命不得插手这种违法行为。

    银行家微微一笑,低头继续吃他的东西。

    杰西卡想起了贝尼·杰瑟里特学校的一堂课,课程主题是间谍与反间谍。授课老师是一个胖乎乎、满脸乐观的圣母,她那愉快的嗓音与课程内容形成了奇特的反差。

    任何间谍与反间谍学校的毕业生都具有相似的反应模式,这一点值得注意。任何封闭的训练都会在学生身上打上烙印,形成一种特有的模式。只要认真分析研究,这种模式和烙印是很容易发现的。

    而今,差不多所有间谍人员的动机模式都是相似的。也就是说,虽然学校不同,目的截然相反,但动机方式总有近似之处。首先,你们将学习如何将这些因素分离出来进行分析——第一,通过观察问话人的问话模式,发现他内心真正的想法;其次,密切观察受分析对象的语言和思想方向。通过目标对象的语调变化和言语模式,你们将发现,要确定目标对象的基本语言形式并不是困难的事。

    现在,杰西卡与儿子、公爵和客人们一起坐在餐桌边,听着这位公会银行代表的话,她突然打了一个寒战,顿有所悟:这人是哈克南人的间谍。他用的是杰第主星的言语模式——虽然经过巧妙的掩饰,但逃不过杰西卡受过专门训练的洞察力,仿佛他亲口对她说出了自己的身份。

    这是否意味着宇航公会已经站到了厄崔迪家族的对立面?杰西卡暗自发问。这想法让她震惊,她急忙叫人添菜,以掩饰自己的情绪,同时仔细听着那人的每句话,希望能发掘出一些蛛丝马迹。就算他改变话题,说一些无关痛痒的事,但也会暗藏玄机,杰西卡对自己说。这就是模式。

    银行家吞下食物,饮了一口水,他右边的女人说了句什么,他笑起来。有一阵子,他似乎在听桌子一头某人的话,那人正在向公爵解释,说厄拉奇恩土生土长的植物没有刺。

    “我喜欢观看厄拉科斯天空中群鸟飞翔的景象,”银行家说,这些话是冲着杰西卡说的,“当然,咱们这儿的鸟全是吃腐肉的猛禽,许多鸟不需要水就能生存,它们都是吸血生物。”

    桌子另一头,蒸馏服制造商的女儿坐在保罗和她父亲中间,听到这话,不由得皱了皱漂亮脸蛋。“噢,苏苏,你说的话真叫人恶心。”

    银行家笑着说:“他们叫我苏苏,因为我是水贩联盟的财务顾问。”但杰西卡仍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于是他继续道,“因为水贩们吆喝:‘簌簌簌咔!’”他学得有模有样,大家都笑了起来。

    杰西卡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一丝吹嘘的意味,但她更加注意到那个年轻女子是在接到暗示后才说了那句话,她铺了一个台阶,以便让银行家说了刚才的话。她扫了一眼林加·布特,这位水业大亨正沉着脸,全神贯注地吃着东西。杰西卡似乎听到银行家在说:“而我,也控制着厄拉科斯至高无上的权力之源——水!”

    保罗也注意到了身旁女子声音中的虚情假意,看到他母亲正聚起贝尼·杰瑟里特的高度注意力,听着他们的谈话。他突然灵机一动,决定入戏配合一下,揭开真相。他对银行家说:“先生,你的意思是,这些鸟同类相食?”

    “小主人,这问题问得有点怪,”银行家说,“我只说这些鸟吸血,但并不一定是说它们吸的是同类的血,对吗?”

    “这问题并不奇怪。”保罗说。杰西卡注意到他声音中流露出经她训练的反击语气。“大部分受过教育的人都知道,任何幼小的生命,面临的最残酷的竞争都来自它的同类,”他故意从邻座女子的盘子里叉了一块肉,放进自己嘴里,“他们在同一只锅里吃饭,有着相同的基本需求。”

    银行家僵住了,他对公爵皱了一下眉。

    “别错把我的儿子当成小孩。”公爵说,他微微一笑。

    杰西卡环顾满桌的人,注意到布特正面露喜色,而凯恩斯和走私徒图克正咧嘴笑着。

    “这是一个生态法则,”凯恩斯说,“看来小主人对此深有感触。生命个体间的斗争是争夺系统中自由能量的斗争。血是一种高效的能量来源。”

    银行家放下叉子,怒气冲冲地说:“我听说下贱的弗雷曼人就喝死人的血。”

    凯恩斯摇摇头,用训话的口气说道:“不是血,先生。然而一个人体内全部的水最终属于他的人民——他的部落。如果你生活在大平原,这是一件必然的事。在那儿,不管什么水都非常珍贵,而人体内含有70%的水。死人当然不需要这些水。”

    银行家把双手放在盘子两边,杰西卡觉得他快要愤然拍桌而去了。

    凯恩斯看着杰西卡。“请原谅,夫人。在餐桌上不应该谈论这么恶心的话题,但有人一派胡言,我必须澄清谬误。”

    “你跟弗雷曼人交往太久,早已丧失理性。”银行家发出粗砺的声音。

    凯恩斯平静地看着他,审视着那张苍白颤抖的脸庞。“你是在向我发出挑战吗,先生?”

    银行家一怔,咽了一口口水,僵硬地答道:“当然不。我不会用这种举动侮辱到主人。”

    杰西卡从这人的声音、表情、喘息、太阳穴的脉搏中感觉到了恐惧。他怕凯恩斯!

    “我们的主人是否受到侮辱,他们自会判断,”凯恩斯说,“他们是勇敢的人,知道捍卫自己的尊严。我们全都可以证实他们的胆量,只要看看这样一个事实,就是他们来到了这里……来到了厄拉科斯。”

    杰西卡注意到雷托正愉快地欣赏着两人的对峙。其他人却完全不是这样,餐桌旁这些人的手都搁在了桌子下面,摆好了随时开溜的姿势。但有两人明显例外,一个是布特,他正明目张胆地看着银行家的窘态,乐不可支;另一个是走私徒图克,他望着凯恩斯,似乎在等着暗示。杰西卡还看见保罗正以敬佩的目光看着凯恩斯。

    “如何?”凯恩斯说。

    “我无意冒犯,”银行家喃喃道,“倘若冒犯了谁,请接受我的道歉。”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凯恩斯说,接着冲着杰西卡微微一笑,继续吃东西,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杰西卡看到走私徒也松了一口气。她注意到一点:这人是随时准备一跃而起,全力帮助凯恩斯的。这个图克和凯恩斯之间存在着某种默契。

    雷托把玩着叉子,好奇地看着凯恩斯。这位地质学家的行为表明他对厄崔迪家族的态度有所改变。不久前在沙漠上飞行时,凯恩斯的态度似乎相当冷淡。

    杰西卡挥了一下手,示意继续上菜和饮料,仆人们端上了兔舌,边上配着红酒和蘑菇酱汁。

    慢慢地,人们又开始攀谈起来,但杰西卡听出了其中的忐忑,声音中带着焦躁。银行家沉着脸,默默吃着东西。凯恩斯本来会毫不犹豫地杀掉他,她想。她也意识到,从凯恩斯的举止来看,他对杀人持着一种随便的态度,他是一个漫不经心的杀手。她想,这大概是弗雷曼人的风格吧。

    杰西卡扭头对左边的蒸馏服制造商说:“水在厄拉科斯如此重要,真让我时时感到诧异。”

    “非常重要,”他附和道,“这是什么菜?好吃极了!”

    “用特殊调料制作的兔舌,”她说,“一个古老的配方。”

    “我一定要抄下这份配方。”他说。

    她点点头。“我会让人抄一份给你。”

    凯恩斯看着杰西卡。“刚到厄拉科斯的人常常低估水的重要性。瞧,咱们现在涉及的是最低量法则。”

    她听出凯恩斯口气中的试探意味,于是说道:“生长受到那种以最小量存在的必需品的限制。自然,最不理想的条件控制着生长速度。”

    “大家族的成员中竟然有人懂得行星生态问题,真是稀罕,”凯恩斯说,“在厄拉科斯,水是生命最不理想的条件。记住,如果不严加控制,生长本身也会产生不利的条件。”

    杰西卡觉察到凯恩斯话里有话,但又不清楚那深层的含意。“生长,”她说,“你的意思是,厄拉科斯可以有一种有序的水循环机制,在更有利的条件下维持人类的生命?”

    “不可能!”那位水业大亨说。

    杰西卡转身看着布特。“不可能吗?”

    “在厄拉科斯是不可能的,”他说,“别听此人白日做梦。所有的实验结果都和他说的相反。”

    凯恩斯看着布特,杰西卡发现别人全都停止了交谈,把注意力集中在了这边展开的新话题上。

    “实验结果往往会蒙蔽我们,使我们忽略极其简单的事实,”凯恩斯说,“这个事实是:我们是在跟产生并存在于户外的事物打交道,也就是在户外正常生存的植物和动物。”

    “正常!”布特嗤之以鼻,“在厄拉科斯没有什么东西是正常的!”

    “恰恰相反,”凯恩斯说,“沿着自给自足的区域带,我们可以建立某种平衡。你只需了解这个星球的极限和压力就行。”

    “绝不可能。”布特说。

    公爵突然明白凯恩斯的态度为什么会转变,那是因为杰西卡说要为厄拉科斯保留那些温室植物。

    “凯恩斯博士,如何才能建立这种自给自足的系统?”雷托问。

    “如果我们能让厄拉科斯百分之三的绿色植物参与合成碳水化合物,作为食物来源,那我们就可以启动这个循环系统。”凯恩斯回答。

    “水是唯一的问题吗?”公爵问。他察觉到凯恩斯的兴奋之情,自己也深受感染。

    “水问题使得其他问题无足轻重,”凯恩斯说,“这个星球含有大量的氧,但没有通常的那些伴生物——广泛分布的植物生命,以及由火山等现象产生的大量游离二氧化碳。这个星球广阔的表面有着不同寻常的化学交换反应。”

    “你有试验计划吗?”公爵问。

    “我们一直尝试建立起坦斯利效应,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这是一种基于业余实验的小规模试验,我的科学研究可能会从中找到工作依据。”凯恩斯说。

    “水不够,”布特说,“就是水不够而已。”

    “布特先生是水专家。”凯恩斯说,他微微一笑,接着开始用餐。

    公爵右手猛地向下一挥,大叫道:“不!我想要得到答案!凯恩斯博士,到底有没有足够的水?”

    凯恩斯盯着自己的盘子。

    杰西卡注视着他脸上的表情变化。他很会掩饰自己,她想,但她还是把他识破了,看出他正在后悔刚才说了那些话。

    “有没有足够的水?”公爵继续问。

    “也许……有吧。”凯恩斯答道。

    他假装没有把握!杰西卡想。

    保罗的测谎意识察觉出此事另有隐情,他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以掩饰自己的兴奋之情。有足够的水!但凯恩斯不愿让人知道。

    “我们的行星学家有许多有趣的梦想,”布特说,“他和弗雷曼人一起做着梦——沉湎于预言和弥赛亚的传说中。”

    桌旁各处传来几声笑声,杰西卡记下了每个笑的人——走私者,蒸馏服制造商的女儿,邓肯·艾达荷,以及那个从事神秘护卫服务的女人。

    今晚的紧张局势分布得颇为奇妙,杰西卡想。太多的事逃过了我的注意。我必须发展新的情报来源。

    公爵的目光从凯恩斯转向布特,再移向杰西卡。他感到莫名的失望,似乎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把他蒙在了鼓里。“也许吧。”他嘀咕道。

    凯恩斯迅速说道:“大人,也许我们应另选时间讨论这个问题。有许多……”

    行星学家的话突然打住,因为这时有一个身着军服的厄崔迪士兵匆匆赶了进来,得到警卫的许可后,冲到公爵身边。他弯下腰,在公爵耳边低语了一阵。

    杰西卡从帽徽认出他是哈瓦特的部下,她压下内心的不安,转身对蒸馏服制造商的女伴说起话来,这女人身材小巧,一头黑发,长着一张娃娃脸,双眼略带内眦赘皮。

    “亲爱的,你没怎么吃东西啊,”杰西卡说,“要我为你叫点别的什么吗?”

    这女人先看了一眼蒸馏服制造商,然后回答道:“我不饿。”

    这时,公爵突然站起身,用严厉的口吻命令道:“各位都坐好。请原谅,出了一件事,需要我亲自前去处理。”他走到旁边,“保罗,请代我尽尽地主之谊。”

    保罗站起身,他很想问父亲为何必须离席,但他知道自己必须摆出庄重的样子,担此重任。他走到父亲的座位前坐下。

    公爵转身对坐在小房间里的哈莱克说:“哥尼,请坐到保罗的位置上去,宴席上不能有单数。宴会结束后,我可能要你把保罗送到指挥站来。等我的命令。”

    哈莱克从小房里走出来,他穿着军服,巨大的身躯和丑陋的长相看起来与全场金光闪闪的华美服饰很不相称。他把巴厘琴靠在墙上,坐到保罗的位置上。

    “各位没有必要惊慌,”公爵说,“但我必须重申,卫兵没通知大家安全前,谁也不得离开。只要待在这里,就绝对会平安无事。我们很快就会把这点小麻烦摆平。”

    保罗从他父亲的话里领会出一些暗号——卫兵,平安,很快摆平。问题来自安保方面,不涉及暴力。他看见母亲也领会了暗号,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公爵稍稍点了点头,转过身,大步朝门外走去,身后跟着传讯的士兵。

    保罗说:“请大家继续用餐。我想,刚才凯恩斯博士是在说水的事吧。”

    “咱们可以下回讨论这件事吗?”凯恩斯问。

    “当然。”保罗说。

    杰西卡看着儿子镇定自若、成熟老练的气派,感到相当自豪。

    银行家拿起水杯,朝布特举起杯。“我们这儿没人在口吐莲花的功夫上胜过林加·布特先生。我们几乎可以认为,他十分渴求大家族的地位。来吧,布特先生,敬大家一杯。也许你可以为这位小小年纪的大人长长见识。”

    杰西卡的手在桌子下捏成了拳头,她注意到哈莱克朝艾达荷发了个手势信号,屋内靠墙站着的家兵都进入了高度戒备状态。

    布特恶狠狠地朝银行家瞪了一眼。

    保罗看了看哈莱克,也将进入防护位的卫兵看在眼里,他紧紧盯着银行家,直到他放下水杯。保罗说:“在卡拉丹,有一次我看见一具打捞起来的渔人尸体,他……”

    “淹死的?”问话的是蒸馏服制造商的女儿。

    保罗犹豫了一下,接着说:“是的,沉入水中,直到死去。是淹死的。”

    “这种死法真有意思。”她轻声说。

    保罗的笑容暗淡下去,他转头对银行家继续说道:“关于此人,最有意思的是他肩上的伤——是另一个渔民的爪靴造成的。这个渔民是一艘小舟上的船员,这种小舟是一种水上交通工具,那玩意儿沉了,沉到了水底。打捞尸体的一名船员说他不止一次在失事船员身上看到这种爪靴伤痕,这意味着另外一个溺水的渔民为了逃到水面,为了呼吸,把脚踩在了这个可怜虫的身上。”

    “这有什么意思?”银行家问。

    “因为我父亲当时谈了一点看法。他说溺水者为了救自己而爬上你的肩头,这是可以理解的——但在客厅里发生这种事就是例外了。”保罗顿了半晌,让银行家领会他的意思,然后接着说,“而我要加上一句,在餐桌上碰到这种事也是例外。”

    屋子突然一下子静下来。

    太鲁莽了,杰西卡想,银行家很有可能仗着自己的身份向我儿子发出挑战。她注意到艾达荷已高度戒备,随时准备行动。家兵也提高了警惕。哥尼·哈莱克紧紧盯着这个坐在他对面的人。

    “哈……哈……哈……”走私徒图克毫无顾忌地仰面大笑起来。

    桌子四周一张张面孔露出紧张兮兮的笑容。

    布特正咧嘴微笑。

    银行家已经往后推开了椅子,怒目盯着保罗。

    凯恩斯说:“谁想跟厄崔迪人玩花样,那就是自讨苦吃。”

    “难道羞辱客人是厄崔迪人的习惯吗?”银行家问。

    没等保罗回答,杰西卡倾身向前道:“先生!”她心里想:我们必须弄清这个哈克南走狗到底要玩什么把戏。他到这儿来是要对付保罗吗?他还有别的帮手吗?

    “我儿子只不过展示了一件普通的外衣,难道你是想对号入座吗?”杰西卡问,“真是漂亮的发现。”她把手滑到绑在腿部的晶牙匕刀柄上。

    银行家扭过头,气冲冲地看向杰西卡。众人的目光离开了保罗,杰西卡见到儿子已经放松了身体,做好了行动的准备。他已经注意到了暗号:外衣——准备应付对方的武力行动。

    凯恩斯向杰西卡投去一个揣摩的目光,接着给图克做了一个不显眼的手势。

    走私徒摇摇晃晃站起身,举起水杯:“我要敬你一杯,”他说,“敬年轻的保罗·厄崔迪,论外貌他还是个少年,论行动他已经是个男子汉了。”

    他们为什么要插手进来?杰西卡暗自发问。

    现在,银行家重新看向凯恩斯,杰西卡注意到他脸上又露出了惧色。

    满桌的人开始对走私徒的提议作出反应。

    凯恩斯到哪儿,人们便跟到哪儿,杰西卡想。他已经表明他站在保罗一边。他到底有何神秘的力量?不可能是因为他那裁决官的身份,那是暂时性的。当然也不会是因为他是一名公务员。

    她松开握着刀柄的手,对着凯恩斯举起了水杯,他以同样的方式作出反应。

    只有保罗和银行家仍空着手。(苏苏!真是个愚蠢的绰号。杰西卡想。)银行家的注意力集中在凯恩斯身上。保罗则盯着他的盘子。

    我做得很妥当,保罗想,可他们为什么要介入?他偷偷朝最近的男性客人看了一眼。准备应付武力行动?谁的武力行动?肯定不会是那位什么银行家。

    哈莱克动了动身子,似乎不是特别对哪一个人讲话,那些话冲向对面客人的头顶。“在我们的社会里,人们不应该动不动就动怒。这往往会招来杀身之祸。”他看着身旁的蒸馏服制造商的女儿,“您以为如何,小姐?”

    “哦,是的,是的,确实如此,”她答道,“暴力泛滥,那让我感到恶心。许多时候并不存在什么恶意,可却有人因此丧命。没有一点道理。”

    “确实没有道理。”哈莱克说。

    杰西卡注意到这女孩的戏演得堪称完美,她意识到:这个小女人看似头脑空空,其实不然。接着,她注意到威胁出现的模式,明白哈莱克也发现了这个事实。他们计划用女色引诱保罗。杰西卡松了一口气,她的儿子也许早就发现了——他受过良好的训练,看穿了这个明显的诡计。

    凯恩斯对银行家说:“是不是要再道一次歉?”

    银行家挤出一丝苦笑,看向杰西卡。“夫人,恐怕我过于贪杯了。这酒后劲真大,我有点不习惯。”

    杰西卡听出他语气里饱含恶意,于是亲切地说道:“宾客聚在一起,众口难调,应该充分体谅习惯和教育的差异嘛。”

    “谢谢,夫人。”他说。

    蒸馏服制造商身边那位一头黑发的女伴向杰西卡探过身。“公爵刚才说我们在这儿很安全。不会是又要打仗了吧,我真心希望不是。”

    她受命抛出这个话题,杰西卡想。

    “应该是件小事而已。”杰西卡说,“但最近有好多琐事需要公爵亲自过问。只要厄崔迪和哈克南之间存在敌意,我们还是越小心越好。公爵也发过誓,一定会报仇雪恨,不会放过厄拉科斯上的一个哈克南间谍。”她朝公会银行代表看了一眼,“自然,按照大联合协定他这么做完全没错。”她转身看向凯恩斯,“是不是,凯恩斯博士?”

    “确实如此。”凯恩斯答道。

    蒸馏服制造商轻轻地拉了拉他的女伴,她回望了一眼。“我想我确实要吃点什么了。不如来点刚才的那种鸟肉。”

    杰西卡朝仆人挥了挥手,然后转身对银行家说:“先生,你刚才提到了鸟和它们的习性。我发现厄拉科斯有很多有趣的事。告诉我,香料是在哪里发现的?开采者要深入沙漠腹地吗?”

    “哦,不,夫人,”他说,“人们对沙漠腹地所知甚少,对南方地区几乎是一无所知。”

    “据传说,在南方地区有一个巨大的香料母矿,”凯恩斯说,“但我怀疑这纯粹是凭空捏造的,只是为了编一首歌。有些胆大的香料勘探者确实偶尔会深入到中心带的边缘,但那是极端危险的——导航设备在那里极不稳定,风暴频繁。越远离屏蔽场城墙的基地而深入沙漠,伤亡率就越高。冒险前往南方腹地,并没有多少益处。也许,如果我们有气象卫星……”

    布特抬起头,含着满嘴食物说道:“据说弗雷曼人到得了那里,他们什么地方都能去,甚至在南纬地区找到了浸水地和吸水井。”

    “浸水地和吸水井?”杰西卡问。

    凯恩斯马上接口道:“都是些不着边际的谣传,夫人。其他星球上可能会有这种事,但厄拉科斯绝不会有。浸水地是指水渗到地表或接近地表,可以根据某些特征挖掘到水的地方。吸水井是浸水地的一种,在那儿人们可以用吸管吸水……据说是这样。”

    他话里有假,杰西卡想。

    他为什么撒谎?保罗也感到奇怪。

    “真是有趣,”杰西卡说,但她心里在想:“据说……”这儿的人说话风格真逗。他们还不知道这已暴露出他们对迷信的依赖。

    “我听说你们有一句格言,”保罗说,“优雅来自城市,智慧来自沙漠。”

    “厄拉科斯上有许多格言。”凯恩斯说。

    杰西卡还没想出另外一个问题,便有一个仆人匆匆上前,递给她一张纸条。她打开纸条,见到公爵的笔迹和密码信息,于是浏览了一遍。

    “有一个好消息,”她说,“公爵叫大家安心。问题已经解决,丢失的运载器也找到了。机组成员中有个哈克南间谍,他制服了其他人,把飞船劫到了一个走私基地,想在那里卖掉它。现在人和机器都回到了我们手里。”她朝图克点了点头。

    走私徒也点头回应。

    杰西卡折起纸条,塞进了衣袖。

    “很高兴没有打仗,”银行家说,“人民满怀希望,希望厄崔迪能带来和平和繁荣。”

    “尤其是繁荣。”布特说。

    “咱们现在上甜点吧。”杰西卡说,“我让厨师准备了一份卡拉丹甜食:多萨酱糯米糕。”

    “听起来就很好吃,”蒸馏服制造商说,“可以给个配方吗?”

    “你想要什么配方都可以要。”杰西卡说,一边把这人记在脑子里,稍后再和哈瓦特提提。这位蒸馏服制造商是个可怕的野心家,可以把他收买过来。

    周围的人又开始交头接耳起来。“这衣料真漂亮……”“他的衣着与珠宝很配……”“下个季度我们要争取提高产量……”

    杰西卡低头看着自己的盘子,心里想着雷托纸条上的加密信息:哈克南人想运一批激光枪进来。我们缴获了这批货。这可能意味着他们已进了几批了。当然,这也意味着他们没有多少库存,必须采取适当的防护措施。

    杰西卡一门心思想着激光枪的事,她觉得很是纳闷。这种破坏性的白热光束可以切开任何物质,除却受到屏蔽场防护的物体。事实上,屏蔽场的反馈聚变会使激光枪和屏蔽场一起毁灭,但哈克南人并没因此伤脑筋。为什么?激光—屏蔽场爆炸是个危险的变数,其威力可能比原子弹还要巨大,也可能只会杀死开枪者和屏蔽场对象。

    莫名的疑惑让她感到极度不安。

    保罗说:“我早就知道我们会找到运载器。只要我父亲出马解决问题,麻烦就会迎刃而解。哈克南人会慢慢明白这个事实。”

    他在说大话,杰西卡想,他不该说大话。今晚凡是要睡在地下深处以防备激光枪袭击的人,都无权说这种大话。

    无处可逃——我们要为祖先的暴行付出代价。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语录》

    杰西卡听到大厅里传来骚动声,于是打开了床边的灯。那里有只钟,但还没调整到当地时间,在减去二十一分钟后,她确定现在差不多是凌晨两点的样子。

    那骚动声很响,断断续续的。

    难道是哈克南人攻进来了?她思忖着。

    她溜下床,打开监视器,看看家人都在什么地方。屏幕上显示:保罗正在临时准备的地下室里睡觉,很明显,吵闹声还没传到他的卧房。公爵的房里空无一人,床上整整齐齐,难道他还在指挥站?

    屏幕还显示不到屋子前厅的情况。

    杰西卡站在房间中部,侧耳倾听。

    有一个人在大喊大叫,声音断断续续。她听到有人在叫岳医生。杰西卡找了件外袍披在身上,穿上拖鞋,把晶牙匕绑到腿上。

    有人又在叫岳医生。

    杰西卡系好外袍的带子,走进走廊。她突然想到:难道是雷托受了伤,那该怎么办?

    杰西卡跑着,走廊似乎了无尽头。她在尽头穿过一个拱门,冲过餐厅,跑下一个过道,最后来到了大客厅。这里灯火通明,壁灯已开到了最亮的状态。

    在右手边靠近正门处,她看见两个家兵正搀着邓肯·艾达荷,他耷拉着脑袋。这时,整个大厅突然安静下来,只听见喘息之声。

    一名家兵带着责备的语气对艾达荷说:“看你干的好事!你把杰西卡夫人吵醒了。”

    巨大的布帘在这些人身后扬起,这说明正门还开着。没见到公爵和岳的影子。梅帕丝站在一边,冷冷地盯着艾达荷。她穿着一件棕色长袍,褶边饰有弯曲的蛇形图案,脚上穿着一双没系鞋带的沙地靴。

    “我吵醒了杰西卡夫人。”艾达荷嘟嘟哝哝道。他抬头望向天花板,大吼一声:“俺的宝剑第一次见血是在格鲁曼!”

    圣母在上!他喝醉了!杰西卡想。

    艾达荷黝黑的圆脸上眉头紧锁,他的头发就像一头黑羊的卷毛,上面沾满了泥巴,束腰外衣裂出一道弯弯曲曲的口子,露出早先在宴会时穿着的衬衣。

    杰西卡径直走到他面前。

    一名卫兵朝她点点头,手仍扶着艾达荷。“夫人,我们不知道拿他怎么办。他在前门大吵大闹,不愿意进来。我们担心当地人会跑来看热闹,这是绝对不允许的,会败坏我们的名声。”

    “他去什么地方了?”杰西卡问。

    “晚宴过后,他送一位年轻小姐回家,夫人,是哈瓦特的命令。”

    “哪个年轻小姐?”

    “是陪酒女郎中的一个。你应该知道的,夫人,对吧?”他朝梅帕丝瞟了一眼,低声说,“她们总是来请艾达荷做特殊的护花使者。”

    杰西卡想:的确是这样,可为什么艾达荷会醉成这样?

    她皱紧眉头,转身对梅帕丝说:“梅帕丝,拿点兴奋剂来,最好是咖啡因,可能还剩下一些香料咖啡。”

    梅帕丝耸耸肩,朝厨房走去,她那没系鞋带的沙地靴在石地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艾达荷转过摇摇晃晃的脑袋,斜眼看着杰西卡。“替根爵洒了……三个哈克人,”他又嘟哝道,“你先子道鹅哈在介?地下色不了。地先也色不了。介四哈鬼地番,哈?”

    从侧厅门那儿传来响声,引起了杰西卡的注意。她转过身,看见岳正朝这里走来,左手提着医药箱。他穿戴整齐,脸色苍白,显得很疲倦,额头上的钻石刺青非常扎眼。

    “哎,好医森!”艾达荷叫道,“你气哪儿了?在发药片吗?”他睡眼惺忪地望向杰西卡:“俺真他妈出丑了,啊?”

    杰西卡皱着眉,一言不发,心想:艾达荷为何醉成这样?被人下了药吗?

    “太多的香料啤酒。”艾达荷说着,想要直起身体。

    这时,梅帕丝拿着一杯热气腾腾的东西走来,犹豫不决地站到岳医生身后。她看了看杰西卡,后者摇了摇头。

    岳把药箱放到地上,朝杰西卡点点头,说道:“是香料啤酒,是吗?”

    “是俺喝过的最好喝的鬼玩意儿,”艾达荷说,他努力使自己集中注意力,“俺的宝剑第一次见血是在格鲁曼!为公……公爵杀了一个哈……哈克……”

    岳转过头,看了看梅帕丝手里的杯子。“你手里拿着什么?”

    “咖啡因。”杰西卡回答。

    岳拿过杯子,举到艾达荷嘴边。“喝了它,小伙子。”

    “不想再喝了。”

    “我说,喝了它!”

    艾达荷抬起晃晃悠悠的脑袋,朝岳看去,他绊了一下,把搀扶的卫兵也顺势拉倒。“俺已经受够这一切,不想再去讨好这鬼帝国。医生,这一次就听俺的办法。”

    “等你喝了它再说,”岳说,“只不过是咖啡因。”

    “这真是个鬼地番!鬼阳光亮死人。啥东西都不对路,哪里都是麻烦……”

    “好了,现在是晚上了,”岳通情达理地说道,“来,好小伙子,喝了它,你会好受些的。”

    “去他妈的好受些!”

    “我们不能整晚跟他耍嘴皮。”杰西卡说,她心里在想:应该进行休克疗法。

    “夫人,你没必要待在这里,”岳说,“这事交给我来处理。”

    杰西卡摇摇头,走上前,狠狠地扇了艾达荷一个耳光。

    他在卫兵的搀扶下踉踉跄跄朝后退去,怒目瞪着她。

    “在公爵的家里不允许发生这种事,”她说着从岳手中抓过杯子,猛地递到艾达荷面前,杯里的咖啡洒出了一半,“喝了它!这是命令!”

    艾达荷猛地站直身体,满面怒容地低头瞪着她,接着缓慢、仔细、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可不听该死的哈克南间谍的命令。”

    岳整个人都僵住了,他转身看向杰西卡。

    她的脸色变得极为苍白,但她连连点头。现在一切都清楚了——过去几天里身边发生的一切:只言片语,行为措施,现在都说得通了。她发觉自己已经怒不可遏,几乎难以抑制。她拿出贝尼·杰瑟里特的看家本领,才稳住了自己的脉搏和呼吸,即便如此,她仍能感到体内熊熊燃烧的怒火。

    他们总让艾达荷监视女人!

    她朝岳瞟了一眼,医生低下了头。

    “你知道这事?”她问。

    “我……听到一些流言蜚语,夫人。可我不想增加您的负担。”

    “哈瓦特!”她厉声叫道,“我要杜菲·哈瓦特立刻来见我!”

    “可是,夫人……”

    “马上去办!”

    一定是哈瓦特,她想,这种猜疑只会来自一个地方,换作别人早就丢在脑后了。

    艾达荷摇着头,嘟哝着说:“这一切真是见鬼了。”

    杰西卡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杯子,接着猛地把杯里的东西泼到艾达荷脸上。“把他关到大楼东翼的客房里,”她命令道,“让他在那儿好好睡一觉,清醒清醒。”

    两个卫兵不满地看着她,其中一个壮着胆子说道:“也许我们该把他带到别的地方去,夫人。我们可以……”

    “他必须待在这里!”杰西卡厉声叫道,“他有任务在身。”她声音里流露出悲痛,“对监视女士,他太在行了。”

    那名卫兵吞了一口口水。

    “知道公爵在什么地方吗?”她问道。

    “大人在指挥部,夫人。”

    “哈瓦特跟他在一起吗?”

    “哈瓦特在城里,夫人。”

    “你们马上去把哈瓦特叫来见我,”杰西卡说,“告诉他,我在起居室里等他。”

    “可是,夫人……”

    “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求助于公爵,”她说,“希望不会有这个必要。我不想让这事打扰他。”

    “是,夫人。”

    杰西卡把空杯塞到梅帕丝手中,面对着那双露出疑色的全蓝的眼睛。“你可以回去睡觉了,梅帕丝。”

    “你确定不需要我吗?”

    杰西卡冷冷一笑。“肯定不需要。”

    “也许可以等到明天再来处理这事,”岳说,“我可以给你一些镇静剂和……”

    “你回自己的房间,我会自己处理这件事。”杰西卡说,接着拍拍他的手臂,让他别太在意自己咄咄逼人的语气,“只能这样办。”

    杰西卡突然昂起头,转身扬长而去。她大步穿过大厅,走向自己的屋子。冰冷的墙壁……过道……一扇熟悉的门……她猛地打开门,走进去,“砰”的一声推上。杰西卡站在屋子里,瞪着受到屏蔽场保护的窗户。哈瓦特!他会不会是哈克南人买通的间谍?等着瞧吧。

    杰西卡走到一把盖着绣花柴獦皮的老式扶手椅前,把它搬到正对门的位置。她突然极其清楚地感觉到腿上那把晶牙匕的存在,于是把刀解了下来,重新绑在手臂上,试了试它的分量。她又打量了一遍房子,把每一个细节都刻在脑海里,以作紧急之需:角落里有一把躺椅,靠墙有一排直背椅、两张矮桌,通向卧室的门边放着一架古筝。

    浮空灯发出淡淡的粉色光芒,她把灯光调暗,坐进扶手椅中。她拍拍座套,欣赏着这把椅子的凝重感,正合适这种场合。

    现在,让他来吧,她想,我们将弄清事实真相。她以贝尼·杰瑟里特的方式准备着,耐着性子,等待来客。

    门外传来的敲门声比她想象的要早。得到她同意后,哈瓦特走进了屋子。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里,看着哈瓦特,注意到他迅捷的动作里含着一股药物引起的亢奋,底下其实是深深的疲倦。哈瓦特那黏湿的老眼闪着光,皱巴巴的皮肤在灯光下微微泛黄,持刀手臂的衣袖上有一大摊污渍。

    杰西卡嗅到了血腥味。

    她朝一把直背靠椅指了指,说:“把那把椅子拿过来,坐到我对面。”

    哈瓦特躬了躬身,依命行事。艾达荷真是个蠢驴,竟然喝成那副样子!他想。他审视着杰西卡的脸,心里盘算着该怎么挽救目前的局势。

    “我们之间的误会早该说清楚了。”杰西卡说。

    “是何误会,夫人?”哈瓦特坐下来,双手摆在膝盖上。

    “别跟我耍花样!”她厉声说,“如果岳没跟你说我召见你的原因,那你安插在我家里的探子也一定告诉你了。咱们在这一点上都不能坦诚相见吗?”

    “悉听尊便,夫人。”

    “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她说,“你现在是一名哈克南间谍吗?”

    哈瓦特就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脸色阴沉,满脸怒意。“你竟敢这样侮辱我?”

    “坐下,”她说,“你也这样侮辱了我。”

    哈瓦特慢慢坐回到椅子上。

    杰西卡注意着他的每一个表情和动作,最后深深地松了一口气:不是哈瓦特。

    “现在我知道了,你仍旧忠于我的公爵,”她说,“所以,我准备原谅你对我的冒犯。”

    “有什么需要原谅的事吗?”

    杰西卡脸色一沉,心想:要不要打出我的王牌?要不要告诉他我已经怀上了公爵的女儿?不……这事连雷托都不知道,如果说出来,只会让事情更复杂,在他需要全神贯注地解决我们的生存问题时,不能分散他的精力。现在还不是打这张牌的时候。

    “一位真言师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她说,“但我们目前还没有合格的真言师。”

    “如您所说,我们没有真言师。”

    “咱们中藏着内奸吗?”她问,“我已经对我们的人好生研究了一番。那人会是谁呢?不会是哥尼,当然也不是邓肯。他们手下的军官也不足以构成战略威胁,所以也不予考虑。不是你,杜菲。也不可能是保罗。我知道不是我自己。那么是岳医生?要不要叫他到这儿来,进行一番试探?”

    “你知道这么做是白费力气,”哈瓦特说,“他受过高级学院的制约。我对这一点确信无疑。”

    “更别提他的妻子是一名贝尼·杰瑟里特,且已被哈克南人杀害。”杰西卡说。

    “原来如此。”哈瓦特说。

    “难道你没听出来,岳提哈克南这个名字时,简直是恨得咬牙切齿?”

    “你知道我的耳力不行。”

    “那是什么让你怀疑我的?”她问。

    哈瓦特皱皱眉。“夫人使卑职深感为难。我首先必须忠于公爵。”

    “正因为你的忠诚,所以我准备宽恕你。”她说。

    “而我要再问一遍:有什么需要原谅的事吗?”

    “还要僵持下去吗?”她问。

    他耸耸肩。

    “那么,咱们谈谈别的事,”她说,“邓肯·艾达荷,一位值得赞美的战士,拥有可敬的防卫和侦察本领。今晚,他喝了大量的香料啤酒,酩酊大醉。我听说,我们有许多人沉溺于这种混合饮料,整日里昏昏沉沉。这是真的吗?”

    “您有您的情报,夫人。”

    “没错。你看不出这种醉酒是一个征兆吗,杜菲?”

    “夫人爱打哑谜。”

    “用你的门泰特技能分析一下!”她厉声说道,“邓肯和其他人到底出了什么毛病?我可以用五个字告诉你:他们没有家。”

    哈瓦特竖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地面。“厄拉科斯就是他们的家。”

    “厄拉科斯是个未知之地!卡拉丹才是他们的家,但我们把他们赶出了家园。他们没有家,也害怕公爵会辜负他们。”

    哈瓦特直起身体。“这话要是从这些人口里说出来,就会……”

    “哦,别来这套,杜菲!如果医生正确诊断出疾病,那也算是失败主义,或是背信弃义么?我唯一的目的就是想治好这种疾病。”

    “公爵让我全权负责这些事务。”

    “但你要明白,我对这种疾病的发展有着某种本能的担忧,”她说,“也许你也同意,我在这方面有一些特殊才能。”

    我该狠狠震慑他一下吗?她想,他需要清醒清醒——能使他跳出常规思维的棒喝。

    “对于你的担忧,每个人可能有不同的理解。”哈瓦特耸耸肩说道。

    “那么,你已经认定我有罪?”

    “当然不,夫人。但鉴于目前的形势,我不敢冒任何风险。”

    “就在这座房子里,你居然没有查出对我儿子性命的威胁,”她说,“敢问是谁在冒这个险?”

    他脸色一黑。“我已向公爵递交了辞呈。”

    “你向我……或向保罗递过辞呈吗?”

    现在,他已然怒形于色,呼吸变得急促,鼻孔张大,两眼直勾勾地瞪着她,太阳穴处青筋暴突,勃勃脉动。

    “我是公爵的人。”他说得咬牙切齿。

    “按我说,其实没有内奸,”她说,“威胁来自别的地方,也许与激光枪有关。他们可能冒险藏匿一些激光武器,装上定时装置,瞄准住房屏蔽场。他们还可能……”

    “如果真发生爆炸,谁又能知道是不是原子弹?”他问,“不,夫人。他们不会冒险做任何非法的事,辐射会长时间扩散,证据很难消除。不,他们肯定不会违反常规。所以,一定有内奸。”

    “你是公爵的人,”她讥讽道,“你会为了救他而毁了他吗?”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果你是无辜的,我会向你负荆请罪。”

    “杜菲,好好瞧瞧你自己,”她说,“人们只有在各尽其责时才能完美地生活,他们必须清楚自己在某个体系中的定位。毁掉了这个定位,就毁掉了这个人。杜菲,你和我以及那些爱戴公爵的人,都处在一个绝妙的位置上,可以轻而易举毁掉另一个人。难道我不能向公爵打小报告,说你的坏话吗?什么时候最容易让公爵怀疑别人,杜菲?还需要我向你说得更明白吗?”

    “你在威胁我?”他怒吼道。

    “当然没有。我只是向你指出,有人正利用我们生活的基本架构向我们展开攻击。这很聪明,也非常狠毒。我觉得咱们必须团结一心,同仇敌忾,决不能让这种攻击得逞。”

    “你在指责我散布毫无根据的怀疑?”

    “毫无根据,没错。”

    “你会以牙还牙?”

    “你的生活由谣言组成,我的却没有,杜菲。”

    “那么你在质疑我的能力?”

    她叹了一口气。“杜菲,我希望你反省一下自己在这件事上投入的情感因素。自然人是没有逻辑的动物。你将逻辑投射到一切事务中,这是违背人性的,然而还是要痛苦地继续下去。你是逻辑的化身——一位门泰特。然而,你解决问题的方案,从真正的意义上讲,只是对展现在身外的一些概念,反复不断地进行多方面的研究考察。”

    “你在教我怎么工作吗?”他没有掩饰口气中的轻蔑。

    “对于身外的一切,你能看清楚并应用你的逻辑,”她说,“但是人类的天性是,当我们遇到个人问题时,那些与我们自身关系最密切的问题,是最难用逻辑进行审查的。我们往往不知所措,什么事都责怪,就是难于进行自我反省,面对内心深处的思想。”

    “你在有意诋毁我作为一名门泰特的能力,”他尖声叫道,“要是我发现我们中有人企图通过这种方式破坏军火库中的武器,我会毫不犹豫予以告发,予以消灭。”

    “优秀的门泰特会正视计算中的错误。”她说。

    “我并没有反对这一点!”

    “那么,好好想想摆在我们面前的这些征兆:酗酒,争吵——谈论和散布有关厄拉科斯的疯狂谣言,他们忽略最简单……”

    “无所事事,仅此而已。”他说,“别想通过把简单问题复杂化来转移我的注意力。”

    她盯着他,心想:公爵的人一起在营房中互诉苦水,最后都能嗅到发大水的气味。他们正变得像是前公会时期传说中的“安波里罗斯”号,那艘失落的星际探索舰,舰上人早已厌倦了手里的武器,永无休止地进行着搜寻、准备,没完没了。

    “在为公爵效力时,你为什么从未向我寻求过帮助?”她问,“你害怕出现一位对手,威胁你的地位吗?”

    他瞪着杰西卡,一双老眼喷着怒火。“我听说过一些训练,是你们这些贝尼·杰瑟里特……”他突然停住,阴沉着脸。

    “继续,说下去呀,”她说,“贝尼·杰瑟里特巫婆。”

    “我确实知道你们得到的一些特殊技能,”他说,“我在保罗身上看出来了。你们的学校向外界宣传的口号是:你们的存在仅仅是为了服务,但这话可别想蒙我。”

    必须给他一个巨大的震慑,差不多是时候了,杰西卡想。

    “在议会上,你毕恭毕敬地听我的陈述,”她说,“可你很少留意我的建议,为什么?”

    “我信不过你们贝尼·杰瑟里特的动机,”他说,“你也许以为能洞察一个人的内心,你也许以为能让人对你言听计从……”

    “你这个可怜的笨蛋,杜菲!”她怒喝道。

    他眉头一皱,靠回到椅子上。

    “不管你听到了我们学校的什么谣言,”她说,“那都离事实相差十万八千里。如果我想毁掉公爵……或是你,或是任何接近我的人,你都无法阻止我。”

    她心中暗想:我怎么会受傲慢驱使,说出这番话?我受的训练并非如此。我不应该这样震慑他。

    哈瓦特把手滑到外衣下边,在那儿有一个微型毒镖发射器。她没穿屏蔽场,他想。她是不是在说大话?我可以马上杀了她……可是,啊……要是搞错了,后果不堪设想。

    杰西卡看见了他把手伸向口袋的动作,于是说道:“让咱们互相信任,绝没必要付诸武力。”

    “这个建议很有价值。”哈瓦特同意道。

    “与此同时,咱们之间的分歧有所加剧,”她说,“我必须再问你一遍,哈克南人在我俩之间制造猜忌,使我们互相为敌,这难道不是一个合理的假设吗?”

    “我们似乎又回到了刚才僵持不下的话题。”哈瓦特说。

    她叹了一口气,心想:时机快到了。

    “我和公爵是人民的父母官,”她说,“这个地位……”

    “公爵还没娶你为妻。”哈瓦特说。

    她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心想:这是一个有力的还击。

    “但他也不会娶别人为妻,”她说,“至少在我有生之年不会。我刚说过,我们是人民的父母官。要想打破这种自然现状,干扰、破坏、迷惑我们,那么,对哈克南人来说,最诱人的打击对象是哪一个呢?”

    他明白了她这句话中的意味,双眉蹙得更紧了。

    “是公爵?”她说,“对,他是一个诱人的目标,但除保罗外,没人比他受到更好的保护。抑或是我?没错,我也是一个诱人的目标,但他们势必清楚,贝尼·杰瑟里特不是那么容易对付。因而有一个更好的目标,某人的职责本身就造成了一个盲点,对他来说,猜忌就像呼吸一样乃是家常便饭,他将自己的一生建立在含沙射影和谜案之上。”她突然伸出右手,指着他说,“就是你!”

    哈瓦特快要从椅子上跳起来。

    “我还没让你走,杜菲!”她怒气冲冲。

    门泰特老头差不多是一屁股跌坐进椅子里,他的大脑和肌肉根本来不及反应。

    她毫无欢欣地微微一笑。

    “现在你见识了她们教了些什么东西。”她说。

    哈瓦特嗓子发干,想要咽口唾沫。她的命令至高无上、独断专横——发命令的语气和方式使他根本无从抗拒。他还没来得及思考,身体就已服从。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的反应——不管是逻辑,还是炽热的怒火,都不起作用。她刚才所为之事,应该对目标达到了了如指掌的地步,因此将他深深控制,这是他连做梦都觉得不可能的事。

    “我已经和你说过,我们该互相理解,”她说,“我的意思是,你应该理解我,而我已经充分理解你。现在我告诉你,你对公爵的忠诚是你在我面前唯一的安全保障。”

    他瞪着杰西卡,舌头舔了舔嘴唇。

    “如果我要操纵一个傀儡,公爵自然会娶我为妻,”她说,“他甚至会以为这是你情我愿的结果。”

    哈瓦特低下头,透过稀疏的睫毛向上看。他狠命克制住内心的冲动,没有叫警卫来。控制……他怀疑这女人可能不会让他喊出声。想起刚才她控制自己的情景,真让他不寒而栗。在那片刻的迟疑瞬间,她完全可以抽出武器,置他于死地!

    每个人都有这样一处盲点吗?哈瓦特想,我们难道来不及反抗就得听人摆布?这念头让他震惊不已。谁能阻止拥有这种力量的人?

    “你已经见识了贝尼·杰瑟里特的一件武器,”杰西卡说,“见识过的人没几个能活下来。而我做的只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你还没见识我的其他手段。想想吧。”

    “那你为何不去消灭公爵的敌人?”他问。

    “你要让我消灭什么?”她问,“你想让我把公爵变成一个懦夫,让他永远依赖我吗?”

    “可是,拥有这种力量……”

    “力量是把双刃剑,杜菲。”她说,“你心里在想:‘她可以轻而易举地造就一件工具,直捣敌人的要害。’千真万确,杜菲,甚至可以击中你的要害。然而,我这么做有何意义?如果有很多贝尼·杰瑟里特这么干,难道不会让我们成为众矢之的吗?我们不想这样,杜菲。我们不想毁灭自己。”她点点头,“我们的存在确实只为了服务他人。”

    “我不能答复你,”他说,“你知道我回答不了。”

    “今晚这儿发生的一切不能向任何人提起,”她说,“我了解你,杜菲。”

    “夫人……”老人又干咽了一口唾沫。

    他想:没错,她拥有超凡的力量。可是,在哈克南人手里,她难道不是更加可怕的工具吗?

    “跟公爵的敌人一样,他朋友也可能迅速毁掉他。”她说,“我相信你会把这次猜疑弄个水落石出,最后把它消除。”

    “如果被证明是毫无根据。”他说。

    “如果?”她嘲讽道。

    “如果。”他说。

    “你很执着。”她说。

    “是谨慎,”他说,“我注意到了错误因素。”

    “那么,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被五花大绑,无依无靠,面前站着一个人,此人拿着一把刀,指着你的咽喉,可他没有杀你,相反却给你松了绑,还把刀给了你,任你使用。那么,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呢?”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背对着他。“你可以走了,杜菲。”

    门泰特老头站起身,稍显犹豫,一只手偷偷伸向外衣内的致命武器。他想起了斗牛场和公爵的父亲(他非常勇敢,不管他曾经犯过什么错),还有很久以前的那场斗牛赛:那头黑色猛兽站在那里,脑袋朝下,一动不动,神色疑惑。公爵背对着牛角,一只手明目张胆地扬着大红披风,看台上响起雷鸣般的欢呼声。

    我就是那头牛,而她是斗牛士,哈瓦特想。他抽回手,朝汗津津的手掌心瞄了一眼。

    他明白,无论最后事实是什么,他将永远不会忘掉这一时刻,也不会失去对杰西卡夫人的崇高敬意。

    他默默转过身,离开了屋子。

    杰西卡原先一直盯着玻璃窗上的倒影,现在她垂下眼睛,转过身,看着紧紧关闭的门。

    “现在,咱们可以见到一些必要行动了。”她低声道。

    你会否与梦境搏斗?

    你会否与影子战斗?

    你会否在睡眠中走动?

    时光溜走。

    有人窃取了你的生命。

    你与琐事较劲。

    愚蠢断送了你的命运。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之歌》“丧原祭奠詹米之歌”

    雷托站在门厅里,借着一盏浮空灯的光线读着一张字条。离日出还有几个小时,他觉得自己累极了。他刚从指挥站回来,正好碰到一个弗雷曼信使把字条送到了外边卫兵的手里。

    字条上写着:“白天一股浓烟,晚上一柱烽火。”

    没有签名。

    这是什么意思?他想。

    信使没等答复便走了,根本没来得及问他问题。他就像烟影在夜幕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雷托把字条塞进外衣口袋,准备稍后给哈瓦特看看。他捋了捋前额的一小缕头发,轻轻地叹了口气。抗疲劳药片的作用已渐渐耗尽。晚宴后的这两天过得真是漫长极了,上一次睡觉还是在那天之前。

    除了军事问题让他烦心外,哈瓦特那里也发生了一件事,据报告杰西卡召见过他。

    我应该跟杰西卡说清楚吗?他想。没必要再跟她玩什么秘密调查的游戏了。有必要吗?

    那个邓肯·艾达荷真是该死!

    他摇摇头,不,不是邓肯的错。从一开始我就不该对杰西卡隐瞒,现在必须跟她开诚布公,以免造成更大的损失。

    这决定使他好受了些。他匆忙离开门厅,穿过客厅和过道,朝居住区走去。

    在通往服务区的三岔口处,他停下脚步。从服务区的走道里传来一声奇怪的啜泣声。雷托抬起左手,按在屏蔽场带的开关处,一柄双刃短剑滑进右手。剑握在手中,他稍感安心。那奇怪的声音使他打了个寒战。

    公爵轻轻穿过走廊,心中暗暗咒骂灯光的昏暗。在这里,每隔八米才有一盏极小的浮空灯,灯光也被调到最暗。黑漆漆的石墙吞没了光线。

    透过昏暗的光线,可以看到前面的地板上有一团黑漆漆的东西。雷托一个迟疑,差一点打开了屏蔽场,但最后还是克制住,因为那会妨碍行动和听觉……那批缴获的激光枪也让他心生怀疑。

    他悄悄走向那团灰色的东西,看出那是一个人,一个躺卧在地上的人。雷托举着剑,抬脚把他翻过身,在昏暗的灯光下凑近去看。是走私者图克,胸口上一条血淋淋的刀痕,睁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雷托摸摸伤口——还是热的。

    这个人为什么会死在这里?雷托暗自发问,谁杀了他?

    那啜泣声更响了,声音是从通往中央大厅的过道传过来的,大厅里装着给整幢房屋提供安全的屏蔽场发生器。

    公爵一手放在屏蔽场带开关上,一手握剑,绕过尸体,沿着走廊往前走,他在拐角处停下脚步,偷偷朝屏蔽场房望了望。

    在几步远的地方,又有一团灰乎乎的东西,他立即发现,声音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那团东西正缓慢而艰难地朝他爬来,呼呼地喘着气,发出什么含糊的声音。

    公爵克制住内心的恐惧,急速穿过走廊,蹲在那个爬动的身影旁。是梅帕丝,那个弗雷曼管家,她的头发散乱地披在脸上,衣服乱糟糟的,背上有一大团黑乎乎的血迹。他碰碰她的肩膀,女人用手肘支起身子,抬起脑袋望着他,眼神空荡迷离。

    “大人,”她气喘吁吁道,“杀了……卫兵……派……找……图克……逃……夫人……你……你……这儿……不……”她扑倒在地,脑袋重重砸在地上。

    雷托的手摸向她的太阳穴,没有了脉搏。他看了看她背上的血迹:有人在她背上刺了一刀。是谁呢?他脑子飞快转动。她是不是说有人杀了卫兵?而图克——是杰西卡派人去找他来的?为什么?

    他刚想站起身,第六感便发出警报,于是他急忙伸手去按屏蔽场开关——但为时已晚。他的胳膊感到一阵麻木,一阵疼痛袭来,他扭过头,发现衣袖上刺着一支镖,接着麻木从手臂向全身蔓延。他惊恐异常,艰难抬起头,朝走廊中望去。

    岳站在屏蔽场室的门口,门上一盏明亮的浮空灯射下黄色的光线,照在他的脸上。他身后的房间一片宁静,没有屏蔽场发生器的声音。

    岳!雷托想,他破坏了房屋的屏蔽场发生器!我们门户大开!

    岳朝公爵走来,顺手将镖枪放进口袋。

    雷托发觉自己还能说话,他气喘吁吁道:“岳!怎么会?”接着麻木到达他的腿部,他滑倒在地,背靠在墙上。

    岳弯腰摸摸公爵的额头,脸上带着悲伤。公爵能感觉到他的触摸,但却是那么遥远……那么迟钝。

    “镖上涂的药是精心挑选的,”岳说,“你可以说话,但我建议不要这么做。”他朝走廊望了望,接着重新弯下腰,拔下毒镖,扔到一旁。镖掉在地上发出的声音在公爵听起来非常遥远且微弱。

    不可能是岳,雷托想,他已经受过预处理。

    “怎么会?”雷托轻声道。

    “对不起,亲爱的公爵。但是有些事比这个更重要。”他点点前额的钻石形刺青,“我自己都觉得奇怪,我居然战胜了我那发热的良心——但我想杀一个人。是的,我非常渴望做成这件事,任何事都阻止不了我。”

    他低头看看公爵。“哦,不是你,亲爱的公爵。是哈克南男爵。我要的是男爵的命。”

    “男……哈……”

    “请安静,我可怜的公爵。你的时间不多了。你在纳卡尔摔掉了一颗牙,后来我给你安了颗新的尖牙。现在,这颗牙必须换掉。我会让你失去知觉,然后换掉这颗牙。”他张开手,看着手里的东西,“这是你那颗牙的复制品,它的芯子跟神经一模一样,能逃过普通扫描探测仪的检查,甚至是快速扫描。但如果你使劲一咬,它的表面就会破损,然后当你使劲呼气,你周围的空气里就会充满毒气——最致命的毒。”

    雷托抬头看着岳,这个人眼里充满了疯狂,额头和下巴上满是汗珠。

    “可怜的公爵,你反正是死。”岳说,“但你死之前将有机会靠近男爵。他一定相信你已被药物致昏,不可能攻击他。你的确会被下药,而且会被五花大绑。但攻击的形式可有多种多样。你一定要记住这颗牙。记住这颗牙。雷托·厄崔迪公爵。一定要记住这颗牙。”

    医生越靠越近,现在雷托狭窄的视野全被他的脸和垂下的须髯占据了。

    “记住这颗牙。”岳还在嘀咕。

    “为什么?”公爵低声问。

    岳单膝跪在公爵身边。“我跟男爵做了一笔魔鬼交易。我必须确保他履行了他的诺言,等见到他后就会知道。但我决不会空手去见他,可怜的公爵,你就是我的筹码。我见到他就会知道一切。我可怜的瓦娜教了我许多东西,其中之一就是在巨大压力中看清真假。我没办法每次都做到这一点,但当我见到男爵时——到那时,我就知道结果了。”

    雷托努力低头去看岳手上的那颗牙,他感到这一切就是个噩梦——不可能是真的。

    岳翘了翘紫红色的嘴唇,露出痛苦的表情。“我没法靠近男爵,不然我会亲自下手!不,他们会让我与男爵保持距离。而你……啊,是啊!你,就是我美妙的武器!他一定会近身看你——幸灾乐祸,说点大话。”

    雷托全神贯注地盯着岳左脸的一块肌肉,他一说话,那块肌肉就会抽搐一下。

    岳愈发靠近公爵。“你,我的好公爵,我宝贵的公爵,一定要记住这颗牙。”他把那牙拿在拇指和食指之间,“这是你最后拥有的一切。”

    公爵动了动嘴,说道:“不行。”

    “啊,别!你必须接受。因为,作为回报,我会帮你一个忙。我会救出你的儿子和女人,这事没有别人办得到。我可以让他们去一个哈克南人染指不到的地方。”

    “怎么……救……他们?”公爵低声问。

    “让别人以为他们死了,把他们藏在痛恨哈克南人的人群中,这些人一听到哈克南这个名字就会拔刀,甚至会烧掉哈克南人坐过的椅子,把盐撒在哈克南人走过的路上。”他摸摸公爵的下巴。“嘴里还有感觉吗?”

    公爵发觉自己已经说不了话。他感到遥远的拉扯,看见岳正伸手去拿爵位印章戒指。

    “这是给保罗的,”岳说,“你马上就会失去知觉。再见,可怜的公爵,下次咱们再见面,就没机会谈话了。”

    一种凉爽、遥远的感觉从下巴那里往上蔓延,爬过了脸颊。昏暗的大厅缩成了一个小点,正中心却是岳那紫红色的嘴唇。

    “记住这颗牙!”岳发出“咝咝”的声音,“这颗牙!”

    应该有一门科学,专门研究不满情绪。人民需要艰苦时代和压迫,以发展精神之力。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语录》

    杰西卡在黑暗中醒来,周围的沉寂使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不明白自己的意识和身体为何会感到如此迟缓,神经传递出恐惧,每一块皮肤随之感到刺痛。她想要坐起身,打开灯,但不知什么阻止了她。她嘴里有一股……奇怪的感觉。

    咚……咚……咚……咚!

    黑暗中传来沉闷的响声,听不出是从哪里传来的。就在某处。

    等待的时刻真是漫长,动一下就感觉针刺般的疼痛。

    她开始摸自己的身体,这才发现手腕和脚踝都被绑着,嘴里也塞着东西。她侧身躺着,手被绑在背后。她动了动绑绳,发觉那是由克林凯尔纤维制成的,越挣扎绳子就越紧。

    现在,她想起来了。

    在她黑暗的卧室里出了事,一块潮湿刺鼻的东西捂到她脸上,塞进她嘴里,有手在抓她,她吸了一口气,嗅到了麻醉药的味道,意识消失了,将她投进恐怖的黑暗中。

    终于来了,她想,要制服一个贝尼·杰瑟里特真是易如反掌,只需要阴谋暗算。哈瓦特是对的。

    她强忍着不去挣扎。

    这不是我的卧室,她想,他们把我带到了别的地方。

    慢慢地,她让内心重新平静下来。

    她嗅到自己的汗味里混合着恐惧的化学因子。

    保罗在哪儿?她暗自发问。我的儿子——他们把他怎么了?

    冷静。

    她应用了古老的方法,强迫自己冷静。

    但恐惧仍在近旁。

    雷托?你在哪儿,雷托?

    她感到黑暗慢慢消退。先是出现了一些影子,层次渐渐分明,刺激着她的感官。白色。是门下的一道线。

    我在地板上。

    有人在走动。她透过地板感觉到了。

    杰西卡克制住恐惧的记忆。我必须保持镇静、警觉,做好准备,也许只有一次机会。她再次让内心平静。

    扑通扑通的心跳声逐渐缓和。她开始计算。我昏迷了大约一个小时。她闭上双眼,将注意力集中在迫近的脚步声上。

    有四个人。

    她觉察到脚步声的不同。

    我必须假装还在昏迷。她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放松身体,也做好了准备。她听到门开了,感觉到亮光透入眼帘。

    脚步声走近,有人站到了她面前。

    “你已经醒了,”是个低沉的男低音,“别装了。”

    她睁开眼。

    弗拉基米尔·哈克南男爵居高临下看着她。她环顾四周,认出这里是保罗睡过的那间地下室,边上摆着保罗的帆布床,上面空空如也。卫兵拿了几盏浮空灯进来,放在靠门的地方。门外通道里的灯亮得刺眼。

    她抬头望着男爵。他披着一件黄色的斗篷,由于便携式浮空器的关系,斗篷显得鼓鼓囊囊的,一双黑蜘蛛般的眼睛下是两团圆滚滚的肉团。

    “药物作用时间定得极其精确,”他低声说,“我们知道你会在哪一分钟醒过来。”

    这怎么可能?她想,若是这样,他们必须知道我的准确体重,新陈代谢,还有……岳!

    “真是遗憾,我们必须塞住你的嘴,”男爵说,“我们本可好好聊聊,那一定很有趣。”

    只有岳能办到,她想,怎么会呢?

    男爵朝身后的门看了一眼:“进来,彼得。”

    来人站在男爵身旁,杰西卡以前从未见过他,但那张脸却很熟悉——是彼得·德伏来,那个门泰特杀手。她审视着他:鹰一般的面容,墨蓝色的眼睛说明他是厄拉科斯本地人,可他精细的动作和姿态告诉她事实并非如此。躯体就像是水构成的。个子很高,但也很瘦,身上透着一股女人味。

    “很遗憾咱们不能聊上一聊,亲爱的杰西卡女士,”男爵说,“然而,我知道你有什么本事。”他朝门泰特看了一眼,“难道不是吗,彼得?”

    “正如你所言,男爵。”他答道。

    声音很尖细,杰西卡感到背脊骨一阵发凉,她从未听过如此冰冷的声音。对于一个贝尼·杰瑟里特来说,这声音无异于杀人者之声!

    “我给彼得准备了一个惊喜,”男爵说,“他以为他来这儿是领战利品的——也就是你,杰西卡女士。但我想证实一件事:他其实并不真的想要你。”

    “你在耍我吗,男爵?”彼得问,脸上却露出了微笑。

    看到那微笑,杰西卡很奇怪为什么男爵没有跳起来防卫彼得的攻击。她随后反应过来,男爵没受过这方面的训练,不知道这微笑的含义。

    “彼得在很多方面都太过天真,”男爵说,“他不愿承认你是一个多么致命的东西,杰西卡女士。我本可向他展示展示,但这是一个愚蠢的冒险。”男爵对彼得笑笑,后者的脸上露出了期盼的神色。“我知道彼得想要什么。彼得想要力量。”

    “你答应过,我可以得到她。”彼得说,尖细的声音中已失去了一些冰冷。

    杰西卡听出他话音中的暗示,不禁打了个寒战,她想:男爵是怎么把一个门泰特培养成了这样一个畜生?

    “我给你一个选择,彼得。”男爵说。

    “什么选择?”

    男爵肥大的手指打了个响指。“要么带上这个女人流亡在帝国之外,要么拿下厄拉科斯星球上厄崔迪的公爵领地,以我的名义进行统治。”

    杰西卡看到男爵正用那双蜘蛛般的眼睛观察彼得。

    “除了称呼以外,你可以在这儿以任何名义做公爵。”男爵说。

    难道我的雷托已经死了?杰西卡暗暗发问,她感到自己内心有处地方隐隐哭泣起来。

    男爵紧紧盯着他的门泰特。“彼得,想想清楚。你想得到她,只是因为她是公爵的女人,一个权力的象征——漂亮、有用,受过特殊训练。但我会给你完整的公爵领地,彼得!这可比一个象征要好得多,它实实在在地摆在你眼前。有了它,你就能得到很多女人……很多。”

    “你没有在耍彼得玩吧?”

    利用浮空器,男爵像跳舞一般轻盈转过身。“耍你?我?记住——我放弃了那个男孩,你也听了奸细关于那小子所受训练的报告。这位母亲和她的儿子,他俩是一样的——都危险得要命。”男爵微微一笑,“现在我得走了。我会派一名专门的卫兵进来,他是个聋子。他受命把你送上流亡的旅程,如果他发现这女人控制了你,他会出手制服她,在离开厄拉科斯前,他不会允许你拔出她嘴里的东西。如果你选择留下来……他就要完成别的任务了。”

    “你不用走,”彼得说,“我已经选择好了。”

    “啊哈!”男爵哈哈大笑道,“这么快的选择只有一种可能。”

    “我要公爵领地。”彼得说。

    而杰西卡却在想:难道彼得不知道男爵在撒谎吗?可是——他怎么会知道呢?他就是一个变态的门泰特。

    男爵低头朝杰西卡看了一眼。“我对彼得这么了解,这是不是很美妙?我和我的卫兵士官打了赌,我觉得彼得一定会这样选择。哈!我现在得走了。这样才好。啊哈,这样才好啊。你明白吗,杰西卡女士?我对你没有仇恨,但只能如此。这样才好啊。是啊,我也没有命令把你干掉。当别人问我你出了什么事,我会耸耸肩,不予置评,因为这就是真相。”

    “那么,你把这事交给我了?”彼得问。

    “我派来的卫兵会听你的吩咐,”男爵说,“不管怎么样,一切都交给你了。”他盯着彼得,“是的,我的手不能在这里沾血。一切由你决定。是的,我什么事都不知道。你必须等我离开后再干你必须要干的事。是的,啊……对,对,这样才好。”

    他害怕真言者的质询。杰西卡想,谁呢?啊……当然,肯定是圣母盖乌斯·海伦!如果他知道自己将会面对圣母的质询,那么,皇帝必定也与此事有染。啊,我可怜的雷托!

    男爵最后看了一眼杰西卡,接着转身走出了门。她的眼光一直跟在他身上,心想:正如圣母警告的……对手太过强大。

    两个哈克南士兵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满脸伤疤、面无表情的人,手里握着一把激光枪,他站在门口。

    就是这个聋子,杰西卡一面想,一面审视着那张疤脸。男爵知道我能用音言控制他人。

    疤脸看着彼得。“那男孩在外边的担架上。您有什么吩咐?”

    彼得对杰西卡说:“我本来想拿你儿子的命来控制你,但我现在觉得那没多大用处,我让感情蒙蔽了理智,对一个门泰特来说,这真是一个糟糕的策略。”他看了一眼先进来的两个士兵,然后转过身,让聋子读懂他的唇语,“奸细建议把那男孩丢进沙漠,那就把他俩都扔到那儿去。这计划不赖,沙虫会消灭所有证据。绝不能让人发现他们的尸体。”

    “你不想亲自下手吗?”疤脸问。

    他能读唇语,杰西卡想。

    “我学男爵,”彼得说,“把他们扔到内奸说的那个地方。”

    杰西卡听出彼得的声音中门泰特独有的克制力,意识到:他也害怕真言师。

    彼得耸耸肩,转身走出了门。他在门边犹豫了一下,杰西卡以为他会转回身,看她最后一眼,但他没有。

    “今晚做了这事,我也不愿面对真言师。”疤脸说。

    “你才不可能碰到那老巫婆呢,”一名士兵说。他在杰西卡脑袋旁绕着走了一圈,最后弯下腰。“站在这儿瞎聊也完不成任务。抬起她的腿,然后……”

    “干吗不在这儿解决掉他们?”疤脸问。

    “太麻烦,”第一个士兵说,“除非你想把他们勒死。而我,喜欢这种直截了当的活儿。照奸细说的,把他们扔到沙漠上,捅一两刀,然后丢给沙虫处理,事后也不用打扫现场。”

    “好吧……嗯,我想你说得不错。”疤脸说。

    杰西卡仔细聆听、注视、记录。但她嘴里塞着东西,让她没法使用音言,而且还要考虑这是个聋子。

    疤脸把激光枪插进枪套,抓起她的脚。他们像抬米袋一样抬着她,走出门,把她丢在一个受浮空器控制的担架上。担架上还绑着一个人。他们转了转她的身体,让她躺好,她终于看到了另外那人的脸——保罗!他被绑着,但嘴里没塞东西。他的脸离她不到十厘米,闭着眼,呼吸均匀。

    他被下了药吗?杰西卡想。

    士兵抬起担架,保罗的眼睛露出一条缝——两条黑色的细缝盯着杰西卡。

    他千万别用音言!杰西卡暗暗祈祷。有一个聋子卫兵!

    保罗又闭上了眼。

    他在练习意念呼吸,镇静心绪,聆听捕手的动静。那聋子是个麻烦,但保罗克制着自己的绝望。母亲向他传授过贝尼·杰瑟里特的意念镇静法,他以此保持镇定,伺机寻找破绽。

    保罗又悄悄眯起眼睛,朝母亲看了一眼。她似乎没有受到伤害,但嘴里塞着东西。

    他不明白是谁抓住了她。他自己被抓的原因很简单——睡前服了岳给的药,醒来就发现自己被绑在这个担架上。也许她也是同样的遭遇。逻辑告诉他叛徒是岳,但他没有下最后的定论。这说不通——苏克医生怎么会叛变呢?

    担架稍稍有点倾斜,哈克南士兵正搬着它穿越一扇门,接着来到了星光闪闪的夜幕下。一个浮空器在门口蹭了一下,发出嚓嚓的声音。然后他们来到了沙地上,一只只脚发出噶扎噶扎的声音。一架扑翼飞机的机翼赫然耸现在他们头顶,遮住了满天星辰。担架被放在了地上。

    保罗的眼睛慢慢调整,以适应黑夜暗淡的光线。他看见聋子士兵打开了扑翼飞机的舱门,瞧了瞧里面发出绿光的仪表盘。“我们要开的是这架飞机吗?”他转过身,看着同伴的嘴唇。

    “这就是那奸细说的飞机,专为沙漠飞行修理过。”一个士兵回答。

    疤脸点点头。“可这玩意儿是给那些奸细用的,地方太小,咱们只有两个人能进去。”

    “两个就够了,”抬担架的那个士兵说,他走上前,让聋子读懂他的唇语,“克奈特,现在就把事情交给我俩吧。”

    “男爵亲口叮嘱我,要我一定亲眼看到他们消失。”疤脸说。

    “你担心什么呢?”另外一个士兵问。

    “她是个贝尼·杰瑟里特巫婆,”聋子说,“他们有超能力。”

    “啊哈哈……”抬担架的士兵在他耳边抡了抡拳头,“就其中一个,是吧?我知道你啥意思。”

    另外一个嘟囔起来:“她一会儿就会变成沙虫的美味。你觉得一个贝尼·杰瑟里特巫婆的超能力能控制住一头大沙虫,嗯,齐哥?”他捅了捅抬担架的那位。

    “行啦,”抬担架的说,他走到杰西卡身边,抓住她的肩,“来,克奈特。如果你想亲眼看看,就跟我一块儿去吧。”

    “你能请我去,可真是太好了,齐哥。”疤脸说。

    杰西卡感到自己被抬了起来,机翼在星辰的背景下旋转。他们把她推进飞机的后座,检查了克林凯尔绳,最后把她扔在了地上。保罗被塞在了她身边,五花大绑,但她发现他的绑绳只是普通绳索。

    疤脸,就是那个叫作克奈特的聋子坐到了前面。抬担架的,那个叫齐哥的士兵坐到了副驾的位置上。

    克奈特关上门,弯腰打开控制器,扑翼飞机缩起机翼直升入高空,接着越过屏蔽场城墙往南飞去。齐哥拍拍同伴的肩膀。“你为什么不回头盯紧他们?”

    “你知道往哪儿飞吗?”克奈特盯着齐哥的嘴唇。

    “你以为就你听到了那个奸细说的。”

    克奈特转过椅子。杰西卡看到了他手上的激光枪反射着星光,随着她慢慢调整视力,扑翼飞机的内部似乎慢慢开始亮起来,但疤脸的脸还是处在一片昏暗中。杰西卡试了试座椅的安全带,发现是松的。左臂能感觉到一段粗糙的表面,她马上意识到,有人在它上面做了手脚,只要用力一拉,就会拉断。

    难道有人来过扑翼飞机,为我们的逃脱作了准备?杰西卡暗想。是谁呢?她慢慢扭了扭绑住的腿,从保罗身边扭了出来。

    “这么漂亮的女人被白白浪费,真是可惜,”疤脸说,“你有没有搞过出身名门的女人?”他转头看着驾驶员。

    “贝尼·杰瑟里特并不都出身名门。”开飞机的说。

    “可她们看起来都很高贵。”

    他可以清楚地看见我。杰西卡想。她抬起绑着的腿,伸到座椅上,身体扭来扭去,缩成一团,盯着疤脸。

    “真是漂亮,”克奈特用舌头舔舔嘴唇,“多可惜啊。”他看着齐哥。

    “你以为我也在想你想的事吗?”齐哥问。

    “谁知道呢?”疤脸说,“干完后……”他耸耸肩,“我从没干过贵妇人。也许这辈子再也碰不到这样一个了。”

    “你敢动我妈一个指头……”保罗咬牙切齿,瞪着疤脸。

    “嗨!”齐哥大笑道,“小狗在叫啦,可咬不到人。”

    杰西卡想:保罗的嗓门太高,但这也许会有用。

    他们静静地向前飞行。

    这些可怜的蠢货,杰西卡想,她观察着两个士兵,回忆着男爵的话。一旦他们报告说任务完成,就会被灭口。男爵绝对不想留下证人。

    飞机在屏蔽场城墙的南端开始倾斜,杰西卡看到身下是一大片笼罩在月影中的沙地。

    “这里够远了,”驾驶员说,“奸细说把他们扔在屏蔽场城墙附近的任何沙地上都行。”他操控飞机迅速向沙丘降落,最后生硬地停在了沙地上空。

    杰西卡看到保罗正进行着有节奏的呼吸练习,镇定心神。他闭上眼,又睁开。杰西卡只能看着他,却无能为力。他还没有完全掌握音言,她想,如果他失败的话……

    扑翼飞机轻轻摇晃了一下,最后着陆在沙地上。杰西卡向北方的屏蔽场城墙看去,看到那里有一架飞机升起,最后不见了。

    有人跟踪我们!她意识到。是谁?是男爵派来监视这两人的?那么监视者身后还有监视者。

    齐哥关掉机翼发动机。机舱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杰西卡扭回头。在疤脸对面的窗户外,一轮圆月正冉冉升起,投下微弱的光芒。沙漠中突立着一排冰封的山岩,两侧是一条条经受沙风吹打的山脊。

    保罗清了清嗓子。

    驾驶员说:“克奈特,现在动手?”

    “我不知道,齐哥。”

    齐哥转过身,说:“啊,瞧我的。”他伸手去撩杰西卡的裙子。

    “拿掉她嘴里的东西。”保罗命令道。

    杰西卡感觉到这句话在空气中滚动,那语气、节奏把握得非常棒——威严、严厉。音调再稍低点更好,但仍能作用在这个男人身上。

    齐哥把手抬起,转向杰西卡嘴边的绑带,开始拉那玩意儿上的结。

    “住手!”克奈特命令道。

    “哦,闭嘴,”齐哥说,“她的手绑着呢。”他解下那个结,丢下绑带,一双色眼大放光芒,看着杰西卡。

    克奈特把手放到驾驶员的手臂上。“喂,齐哥,没必要……”

    杰西卡扭了扭脖子,一口吐出塞在嘴里的东西。她以低沉而亲热的语气说道:“先生们!没必要为我打架。”与此同时,她朝克奈特搔首弄姿起来。

    她看见他们紧张起来,知道此时他们认为应该为她而大打出手。这种纷争不需要任何理由,在他们的意识里,他们就该为她大打出手。

    她把脸抬到仪表射出的灯光下,让克奈特读到她的嘴唇。“你不能拒绝。”两人把距离拉开,警惕地注视着对方。“有什么女人值得你们决斗吗?”她问。

    她自己就在他们面前,说出这番话,就使他们觉得完全有必要为她而决斗。

    保罗紧闭双唇,克制着不发话。他已经有一次利用音言制胜的机会。现在,一切都靠他母亲了,她的经验远远超过自己。

    “对,”疤脸说,“为个女人没必要……”

    他突然出手击向驾驶员的脖子。但后者手持一把金属物件格开了他的臂膀,并笔直刺进了克奈特的胸膛。

    疤脸呻吟一声,软软地倒在门边。

    “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把戏?”齐哥说。他抽回手,露出了那把刀,它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现在把这小崽子也干掉。”他边说边向保罗扑来。

    “这没必要。”杰西卡轻声说。

    齐哥犹豫了一下。

    “你想让我听话吗?”杰西卡问,“那就给这孩子一个机会。”她翘起嘴唇,露出一丝讥笑,“一个小小的机会,让他到外面的沙漠中去。如果可以……”她笑起来,“你会得到不错的报答。”

    齐哥左右看了看,接着重新回头看向杰西卡。“我听说过人到了这片沙漠会有什么后果,”他说,“给他一刀,或许更好受些。”

    “是不是我的要求有点过分?”杰西卡恳求道。

    “你想耍我。”齐哥嘟哝道。

    “我不想让我儿子死,”杰西卡说,“这是耍你吗?”

    齐哥退回身,胳膊肘一推,打开了门闩。他抓住保罗,把他从椅子上拖过去,推到门边,保罗的半个身子露在了外面。齐哥举着刀说道:“小鬼,我会砍断你身上的绳子,你会怎么做?”

    “他会马上离开这里,跑到那些石头那儿去。”杰西卡说。

    “是不是,小兔崽子?”齐哥问。

    保罗用肯定的语气说:“是的。”

    那刀向下一挥,砍断了他腿上的绳子,保罗感到按在背后的手,那只手正把他往沙地上推。他佯装摇晃了一下,倚靠在舱门上借了把力,一个转身,像是要稳住身子,接着蹬出了右腿。

    他多年的训练似乎都是为了此刻,几乎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协调合作,足尖精准地击中齐哥胸骨下的软肋,力猛势沉,直捣肝脏,透过胸膈,震碎了右心室。

    那士兵“咯”的一声尖叫,一头倒在座椅上。保罗的手仍旧被绑着,他一个翻滚,滚到沙地上,接着迅即站起,冲进机舱。他找到那把刀,用牙齿咬住,割断他母亲身上的绳子。杰西卡拿起刀,割断了他手上的绳子。

    “我完全可以应付这家伙。”杰西卡说,“我会让他替我割断绳子。你刚才太过冒险,这行为很愚蠢。”

    “我发现了破绽,便利用了它。”他说。

    她听出他在极力控制自己的声音,便说:“机舱顶上描着岳的家纹。”

    他抬起头,看见了那弯弯曲曲的标志。

    “咱们出去检查一下这架飞机,”她说,“驾驶员座椅下有个包裹,我们进来时我就摸到了。”

    “炸弹?”

    “不太像。这事儿有点古怪。”

    保罗跳到沙地上,杰西卡也跟着跳了下去。她转过身,伸手去拿座椅下的奇怪包裹。齐哥的腿就在她的眼前,包裹上湿乎乎的,上面全是血。

    真是浪费水分,她想,这是弗雷曼人的思维。

    保罗左右四顾,沙漠中的山丘仿佛是海边的沙滩,远处是巨风雕琢出的峭壁。他转过身,母亲已经从机舱里拿出了包裹,她正越过延绵不绝的沙丘望向远处的屏蔽场城墙。他也转头去看是什么引起了母亲的注意,发现另一架扑翼飞机正迅速朝他们飞来,他猛然清醒,没时间把尸体清出机舱了,得马上逃跑。

    “快跑,保罗!”杰西卡大叫,“是哈克南人!”

    厄拉科斯教人如何看待刀子——砍掉不完整的,然后说:“现在,一切都完整了,因为这里就是终结。”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语录》

    一个穿着哈克南军服的人在大厅尽头陡然停下脚步,他朝岳看了一眼,接着瞟了瞟梅帕丝的尸体,还有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公爵。这人右手持着一把激光枪,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凶神恶煞的气势、一种铁面恶棍般的姿态。岳不禁感到浑身战栗。

    这是个萨多卡,岳想,从样子看,还是个霸撒统领。也许是皇帝的部下,来监督这儿的一切。不管他们怎么乔装打扮,都掩盖不了那个事实。

    “你是岳。”那人说。他好奇地看着医生扎头发的苏克学校环,又看了一眼那钻石刺青,接着重新和岳对视。

    “我就是岳。”医生说。

    “放松些,岳,”那人说,“当你关掉房屋屏蔽场的时候,我们就进来了。一切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这是公爵吗?”

    “是公爵。”

    “死了?”

    “只是失去了知觉,我建议你把他绑起来。”

    “另外这个也是你干掉的?”他回头望了望梅帕丝的尸体。

    “真是不幸。”岳低声说。

    “不幸!”萨多卡军人嗤之以鼻。他走上前,低头看了看雷托,“这么说,这就是伟大的红衣公爵。”

    如果我刚才还对这个人的身份有所怀疑,那现在就一清二楚了,岳想,只有皇帝称呼厄崔迪为红衣公爵。

    萨多卡军人弯下腰,把雷托制服上的鹰徽割了下来。“一个小小的纪念品,”他说,“爵位印章戒指在哪里?”

    “他没带在身上。”岳回答。

    “不用你说!”萨多卡军人厉声叫道。

    岳整个人都僵住了,他咽了口口水,心想:如果他们对我施加压力,找一个真言师来,他们就会发现戒指的去处,得知我准备的扑翼飞机——那么我所做的一切都付诸东流了。

    “公爵在传达命令时,有时会让信使带上戒指,保证受命者知道命令直接来自公爵。”岳说。

    “这个信使真是该死。”萨多卡军人喃喃道。

    “难道你不把他绑起来吗?”岳壮着胆子问道。

    “他还有多久能恢复知觉?”

    “大约两小时。给他下的剂量不像给那个女人和小孩的那么精确。”

    萨多卡军人用脚踢了踢公爵。“他就是醒过来也不足为惧。那女人和小孩什么时候醒?”

    “大约十分钟。”

    “这么快?”

    “他们跟我说,男爵会紧随他的人马前来。”

    “没错。你在外边等着,岳。”他恶狠狠地朝岳看了一眼,“现在出去!”

    岳瞟了一眼雷托。“那他……”

    “他将被五花大绑地献给男爵,就像一盘烤肉放进烤炉之中。”萨多卡军人又看了看岳前额的钻石刺青,“我们的人都认识你,在厅里你会很安全。我们没时间聊了,奸细。他们来了。”

    奸细,岳想。他低下头,从那萨多卡军人身边挤了过去,这是他的初次体验,他知道历史将这样记载:奸细岳。

    在前往大门的一路上,他看到了更多的尸体,他仔细辨认,害怕其中会有保罗或杰西卡。不过全都是家兵或是穿着哈克南军服的人。

    当他从大门走出来,来到火光通明的夜幕下时,边上的哈克南卫兵立即戒备起来。道路两旁的棕榈树被点上了火,火光照亮了屋子。那些点火用的燃料蹿出橘黄色的火苗,冒出滚滚黑烟。

    “是奸细。”有人说。

    “男爵一会儿想见你。”另一个人说。

    我必须到那架扑翼飞机上去,岳想,将爵位印章戒指放到保罗能找到的地方。但他又感到无比恐惧:如果艾达荷怀疑我,或是失去耐心——如果他没有及时等待,去我告诉他的地方——杰西卡和保罗就难逃劫难,那么我的良心将永世不得安宁。

    那哈克南卫兵放开了手,说:“别挡道,到那儿等吧。”

    兀然间,岳觉得自己在这个死亡之地就像是一个被遗弃的人,没人宽恕或同情他。艾达荷绝不能出错!

    另一个卫兵撞到他身上,朝着他怒吼道:“滚到一边去!”

    即便他们从我这儿得到了好处,可仍然看不起我,岳想。他被推到一边,直了直腰,以保持一些尊严。

    “等着男爵!”一名军官凶狠地说。

    岳点点头,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沿着前门外走,转过一个角,出了燃烧棕榈树的范围,走进黑影中。他加快脚步,急切的脚步暴露了内心的焦急。岳冲向温室下方的后院,那里停着一架扑翼飞机——是专门放在那儿载走保罗和杰西卡的。

    后院的门开着,门口站着一名卫兵,他的注意力集中在灯火通明的大厅和那里挨门搜查的人身上。

    他们真自信!

    岳借着黑影,在扑翼飞机旁绕了半圈,躲开卫兵的视线,轻轻地打开了舱门。他早先在前座椅下藏了一个弗雷曼工具包,现在伸手在那里摸索了一番,找到了它,便把印章戒指放了进去。他又摸了摸包里原先放着的一大堆纸条,然后把戒指按了下去。他伸出手,重新封好袋子。

    岳轻轻关上舱门,重新绕回屋角,朝熊熊燃烧的棕榈树走去。

    现在,一切都做完了,他想。

    他又一次出现在火光之下。他拉起披风,裹住自己,盯着那火焰。我马上就会知道结果。我马上就会见到男爵,到时候就会知道结果。而男爵——他将会知道一颗小小牙齿的威力。

    据传说,雷托·厄崔迪公爵去世的时候,在卡拉丹他那祖居宫殿的上空,有一颗流星划过天穹。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童年简史》

    弗拉基米尔·哈克南男爵站在舷窗旁,注视着窗外。这是一艘停在地面上的飞船,临时作为他的指挥所。窗外是夜幕下火光通明的厄拉奇恩,他的注意力集中在远处的屏蔽场城墙上,他的秘密武器正在那儿发挥作用。

    爆炸性火炮。

    这些大炮正蚕食着一个个洞穴。这些洞穴正是公爵手下战斗人员的藏身之所,他们退却至那里,进行最后的抵抗。橘黄色的火光缓慢而有节奏地闪现,炸飞洞口的石块和泥土——公爵的人被封在洞穴里,就像被堵死在洞穴中的动物,慢慢饿死。

    男爵能感觉到远处的蚕食之声——一种鼓点般的声音,透过飞船的金属壳体传来:嘣……嘣!嘣嘣!

    谁会想到在如今这个广泛使用屏蔽场的时代重新启用火炮?男爵心中暗暗得意。但我早就料到公爵的人会逃向那些洞穴。皇帝一定会欣赏我的智慧,这保存了我们双方共同的力量。

    他调了调身上的便携式浮空器,这些器械支撑着他那肥硕的身躯。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扯动着下颌的赘肉。

    公爵这些勇猛的战士就这么给白白浪费了,真是可惜,他想。他的嘴咧得更大了,都笑出了声。怜悯是一种残忍!他点点头。失败者,顾名思义,就该被抛弃。整个宇宙稳坐泰山,张臂欢迎每个作出正确抉择的人。犹豫不决的兔子会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被迫逃往地洞。要不然你用什么方法控制它们、培育它们?他把自己的战斗人员想象成蜜蜂,驱赶着兔子。他想:当你有许多蜜蜂嗡嗡为你工作时,这样的日子才真正甜蜜。

    他身后的一扇门开了,在转身前,男爵先看了看舷窗上的倒影。

    彼得·德伏来迈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男爵的警卫队长乌曼·库图。门外还有几个人在走动,一个个带着绵羊般表情的卫兵。

    男爵转回身。

    彼得手指一扬,触了触额发,模仿出敬礼的动作。“好消息,大人,萨多卡士兵把公爵带来了。”

    “那是当然。”男爵发出低沉的声音。

    他仔细看着彼得那张娘娘腔般的脸上挂着的邪恶表情。还有那眼睛:那阴暗的眼缝中全是蓝色。

    我得尽快除掉他,男爵想,他几乎没什么用了,差不多快对我构成严重威胁了。首先,得让厄拉科斯的人民恨他入骨。然后,他们就会欢迎我亲爱的菲德—罗萨,让他成为他们的救星。

    男爵将注意力转向他的警卫队长——乌曼·库图:那下颚肌肉就像剪刀的线条,下巴像是靴尖——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因为他的弱点众所周知。

    “先说说那个出卖公爵的奸细,他在哪儿?”男爵问,“我必须把奖赏交给他。”

    彼得足尖一转,朝门外的卫兵挥了挥手。

    门边晃过一个黑影,岳走了进来。他动作僵硬,像是被谁牵扯着。两绺胡须垂在紫红色的嘴唇旁。只有那双老眼似乎还有着一点活力。岳向前走了三步,彼得向他打了个手势,他便停了下来,站在那儿,远远看着男爵。

    “啊……岳医生。”

    “哈克南大人。”

    “你已经把公爵交给我们了,我听说了。”

    “我已经履行了诺言,大人。”

    男爵看了看彼得。

    彼得点点头。

    男爵回头看着岳。“是咱们信上谈的那笔交易,嗯?那我……”他一字一顿说道,“我应该做什么以示报答?”

    “你记得很清楚,哈克南大人。”

    岳开始沉思,自己内心的时钟已成一片死寂。从男爵的举止中,他瞧出了一丝端倪,觉得自己被欺骗了。瓦娜已经死了——他已无能为力。不然的话,他这位柔弱的医生还会有一丝利用价值。但男爵的举止表明一切都完了。

    “是吗?”男爵问。

    “你答应过要解除瓦娜的苦难。”

    男爵点点头。“哦,是啊。我想起来了。我的确答应过,这是我的承诺,也是我们打败皇家预处理程序的方法。你不忍心看着你的贝尼·杰瑟里特巫婆拜倒在彼得的疼痛放大器中。好吧,弗拉基米尔·哈克南男爵总是信守承诺的。我告诉你,我会让她从痛苦中解脱,并同意你跟她团聚。那么,就满足你的愿望吧。”他朝彼得挥挥手。

    彼得的蓝色眼睛木然地望了一眼。他像一只猫一般突然闪到岳的背后,手中的刀像爪子般,一下子刺进岳的后背。

    老人僵住了,他的双眼始终盯着男爵。

    “跟她团聚吧!”男爵啐了口口水。

    岳的身子摇晃起来。他的嘴唇小心准确地动着,声音的抑扬顿挫控制得特别好。“你……以为……你……打败了……我。你……以为……我……我不知道……我为……我……的……瓦娜换得了……什么。”

    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就像一棵倒下的树。

    “跟她团聚吧。”男爵又说了一遍,但那几个字就像是微弱的回声。

    岳的那句话让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将注意力转到彼得身上,看着他用一块布擦掉刀刃上的鲜血,那双蓝色的眼睛中露出了满足的神色。

    这就是他的杀人本事,男爵想,很好。

    “他确实交出了公爵?”男爵问。

    “没错,大人。”彼得回答。

    “那么,把他带进来!”

    彼得看了看卫队长,后者转身去执行命令。

    男爵低头看着岳,从他倒下去的方式看,似乎他身体里长的不是骨头,而是橡木。

    “我从不相信一个奸细,”男爵说,“哪怕是我自己造就的奸细。”

    他重新看向舷窗外的夜幕。男爵知道,那一片黑黝黝的宁静属于他。打击屏蔽场城墙洞穴的炮击已经停止,所有的洞穴都被封闭了。男爵突然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比那空洞的黑暗更美妙绝伦。除了黑色中的纯白之色。

    但他仍抹不掉心中的一丝怀疑。

    那蠢医生是什么意思?当然,他很有可能早就知道自己会落得什么下场。但那句话却使他心里惶然:“你以为你打败了我。”

    他到底什么意思?

    雷托·厄崔迪公爵走进了门。他的手臂被铁链绑着,鹰一般的脸庞上沾着一条条灰迹,有人割掉了他制服上的徽饰。他的腰间都是碎布,有人直接把那里的屏蔽场带扯掉了。公爵目光呆滞,眼神错乱。

    “啊……”男爵开口道,他迟疑了一下,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知道自己说话声音太响,这个长久以来朝思暮想的时刻已经失去了原来的意味。

    都怪那个该死的医生!

    “我想公爵已经被下了药,”彼得说,“岳就是用这种方法抓住他的。”彼得转身看着公爵,“你被下了药吗,我亲爱的公爵?”

    那声音听上去很遥远。雷托能感觉到铁链,酸痛的手臂,干裂的嘴唇,火辣辣的面颊,渴得冒烟的嗓子。但传来的声音却非常沉闷,像是被棉花毯子捂着,而且他只能透过毯子看到一些模模糊糊的形状。

    “彼得,那女人和小孩怎么样了?”男爵问,“有消息吗?”

    彼得迅速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你听到了什么消息?”男爵厉声叫道,“说!”

    彼得看了看卫队长,又看看男爵。“派去执行任务的人,大人……他们……啊……已经……找到了。”

    “那么,他们已经汇报了任务顺利完成?”

    “他们死了,大人。”

    “他们当然死了!我想知道的是……”

    “他们被找到的时候,已经死了,大人。”

    男爵的脸顿时变得铁青。“那女人和小孩呢?”

    “没找到,大人,不过来过一条沙虫。在调查现场时,它出现了。也许跟我们预料的差不多——出了一次事故。也许……”

    “我们不谈可能,彼得。那架丢失的扑翼飞机呢?我的门泰特有没有觉得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大人,很明显,是公爵的手下劫机逃跑了。他杀了我们的飞行员,逃跑了。”

    “公爵的哪个手下?”

    “大人,杀人劫机干得干净利落。可能是哈瓦特,或是哈莱克,也可能是艾达荷,或是别的高级军官。”

    “可能。”男爵低声说。他看了一眼被下了药、摇摇晃晃的公爵。

    “大人,局面已在我们的掌控之中。”彼得说。

    “不,没有!那愚蠢的行星学家在哪儿?那个叫凯恩斯的人在什么地方?”

    “大人,我们已经收到他在哪里的情报,已派人去找他了。”

    “皇帝的仆从这样帮助我们,我不喜欢。”男爵低声说。

    声音像是透过一块棉毯传来,但有几句话触动了公爵:女人和孩子——没找到。保罗和杰西卡已经逃脱。而哈瓦特、哈莱克和艾达荷都不知去向。还有希望。

    “爵位印章戒指在哪儿?”男爵问,“他的手指光秃秃的。”

    “萨多卡军官说,抓到公爵的时候就没看见戒指,大人。”卫队长说。

    “那医生你杀得太早,”男爵说,“那是一个失误。你应该先让我知道,彼得。你行动太过迅猛,对我们的事业不利。”他皱着眉说,“可能。”

    保罗和杰西卡已经逃走了!这想法就像正弦波一样悬在公爵的脑海中。他记忆里还有另一件事:一笔交易。他快要想起来了。

    牙齿!

    他记起了一些:有一颗用毒气药丸制成的假牙。

    有人告诉他要记住这颗牙齿。那颗牙就在嘴里,他能用舌头舔到它的形状。他所要做的,就是使劲把它咬破。

    现在还不行!

    那个人告诉他,要等男爵靠近时再咬。是谁告诉他的?他记不起来。

    “他的药性还要多长时间才过?”男爵问。

    “也许还有一个小时,大人。”

    “也许,”男爵嘟哝道,他又转身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色,“我饿了。”

    那边模模糊糊的灰色身影,就是男爵,雷托想。那身影在他眼前舞动,好像整个房间都在晃动。而房间不停地放大缩小,忽而明亮忽而暗去。最后一切卷入黑暗,消失不见。

    对公爵来说,时间变成了一层层的,他就在其中飘动。我必须等待。

    那儿有一张桌子,雷托能清楚地看到它。桌子的一头有一个超肥的胖子,在他面前放着快要吃完的食物。雷托感觉自己正坐在那胖子对面的椅子上,感觉到身上的铁链,隐隐刺痛的身上是五花大绑的绳子。他意识到刚才昏迷了一段时间,但却不清楚到底有多长。

    “大人,我想他已经醒了。”

    这是一个柔滑的声音,是彼得。

    “我也发现了,彼得。”

    低沉的男低音,是男爵。

    雷托对周围环境的感觉变得清楚,他身下的椅子变得实在,身上的绑绳变得紧扎。

    他现在已能清楚地看到男爵。雷托注视着他的手的动作:真是引人入胜——一手拿着盘子边,另一只手拿着勺把,一根手指挨到了下巴的赘肉。

    雷托看着那只移动的手,如着了魔一般盯着它。

    “雷托公爵,你能听见我说话,”男爵说,“我知道你听得见。我们希望你能告诉我们,在哪儿能找到你的爱妾,还有你和她生下的儿子。”

    雷托抓住了每一个细节,这些话令他浑身一爽,镇静下来。那么,这是真的,他们没有抓到保罗和杰西卡。

    “我们不是在玩孩子的游戏,”男爵发出低沉的声音,“你必定知道这一点。”他倾身朝雷托探去,审视着他的脸。这事不能私下处理,就他们两人,这使男爵感到不痛快。让别人看见堂堂王族竟然陷于这种境地,这开了一个糟糕的先河。

    雷托感到力量在恢复。现在,关于假牙的记忆清晰地出现在脑海里,就像平原上突兀的山峰。那颗牙齿中置有塑成神经形状的药片——毒气——他终于想起是谁把这致命的东西放进了他的嘴里。

    岳!

    因药物致幻的记忆中,出现了一具软绵绵的尸体,被人从这屋里拖了出去。他知道那是岳。

    “你听到那嚷嚷声了吗,雷托公爵?”男爵问。

    雷托意识到耳边的一个嘶哑的声音,有人正在极度痛苦中啜泣。

    “我们抓住了你的一个手下,他装成了弗雷曼人,”男爵说,“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揭穿了他的伪装:眼睛,你知道的。他坚持说自己被派到弗雷曼人中,是为了监视他们。亲爱的表弟,我在这个星球上住过一段时间。谁会去监视那些衣衫破烂的沙漠渣滓?告诉我,你已经收买了他们吗?你是不是把儿子和女人送到他们那儿去了?”

    雷托胸中一紧,他感到害怕。如果岳将他们送进了沙漠……哈克南人不找到他们决不会善罢甘休。

    “得啦,得啦,”男爵说,“我们时间不多,痛苦很快会来临。别带我们到那种地步,我亲爱的公爵。”男爵抬起头,朝站在公爵身旁的彼得看了一眼,“彼得的工具没有全部带来,但我相信他可以即兴发挥一番。”

    “即兴发挥有时候是最棒的,男爵。”

    那个柔滑而巴结的声音!就在公爵的耳边。

    “你有一个应急计划,”男爵说,“你的女人和儿子被送到什么地方去了?”他看着公爵的手,“你的戒指不见了。在你儿子那儿吗?”

    男爵抬头,瞪着雷托的眼睛。

    “你不回答,”他说,“是要逼我做我自己不想做的事吗?彼得会用最简单最直接的方法。我也同意,那有时是最好的办法,可让你遭受如此的待遇并不好。”

    “滚烫的牛脂倒到你的背上,或是眼皮上,”彼得说,“或者身体的其他部位。这方法特别有效,只要受审人不知道接下来牛脂会倒到哪里。赤裸的身体烫出一个个燎泡,脓一般发白,这方法多妙,还有一种美感,对吧,男爵?”

    “妙极!”男爵说,声音听上去有点不满。

    那些动人的手指!雷托看着那胖嘟嘟的手,婴儿般粉胖的手上满是华丽的宝石——真是引人入胜。

    公爵身后的门外传来一阵阵痛苦的叫声,啃噬着他的神经。他们抓到了谁?他想。是艾达荷吗?

    “相信我,亲爱的表弟,”男爵说,“我不想闹到那般田地。”

    “你在想你的心腹信使会招来援兵,但这是不可能的,”彼得说,“你知道,这是一门艺术。”

    “你是一名出色的艺术家,”男爵不满地说,“现在,请你闭上嘴。”

    雷托突然想起哥尼·哈莱克说过的一件事,他当时正看着男爵的照片。“‘我站在沙海之中,看见一头猛兽从海中爬起……它的头上写着亵渎神灵的名字。’”

    “我们在浪费时间,男爵。”彼得说。

    “也许。”

    男爵点点头。“你知道,我亲爱的公爵,你最终会告诉我们他们去了什么地方。总有一层痛苦会让你屈服。”

    他说的很有可能是对的,雷托想,只是我确实不知道他们在哪儿,要不是我还有一颗牙……

    男爵抓起一小片肉,塞进嘴里,慢慢嚼了一番,最后吞了下去。我们必须试试别的手段,他想。

    “看看这个价值连城的人物,他觉得这世上没有钱可以买下他,”男爵说,“好好看着他,彼得。”

    而男爵心中在想:是的!看看这人,他以为没有钱可以买下他。瞧啊,他现在被拘禁在这儿,他生活的每一秒都值数千万!如果你现在抓住他,摇晃他,就会发现他已经身无分文了!空了!已经一文不值了!现在,他怎么死还有什么意义呢?

    背后的嘶哑声停止了。

    男爵看见卫队长乌曼·库图出现在门外,后者摇了摇头。俘虏没有供出他们所需的信息。又失败了。不能再跟这个蠢公爵绕圈子了,这个愚蠢软弱的东西,还不知道地狱离他多么近——只隔着一根神经的距离。

    这个想法让男爵镇定下来,他终于压倒了不愿让王族受苦刑的初衷。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外科医生,做着无止境的解剖切剪工作——剪去蠢货的面具,揭开底下的可怕面目。

    兔子,他们都是兔子!

    当他们看到天敌时,就会变得那么惊慌可怜!

    雷托望着桌子对面,纳闷他还在等什么。那颗牙会立即结束一切。这总算还是不错的。他突然回想起在卡拉丹碧空中摇荡的天线风筝,保罗看到它后,兴奋地大笑。他又想起厄拉科斯的日出——在沙尘之下,屏蔽场城墙变得五光十色。

    “太遗憾了。”男爵嘟哝道。他推开椅子,在浮空器的支撑下轻轻站起身,犹豫了一下,注意到公爵脸色有变。他看见公爵深深吸了口气,牙关紧咬,脸上的肌肉扭了一扭。

    他是多么怕我啊!男爵想。

    雷托很怕男爵会逃脱,于是狠狠咬了咬胶囊牙,它破了。他张开口,用力吹出毒气,同时舌尖上已经尝到了味道。男爵在变小,就像狭窄隧道里的影子。雷托听到耳旁传来一声喘气声——是那个说话柔滑的彼得。

    他也逃不了!

    “彼得!怎么啦?”

    那低沉声音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

    雷托感到记忆在脑海中滚动——就像没牙老巫婆的喃喃自语。房屋、桌子、男爵、那双恐惧的蓝眼睛——一切都挤在他四周,失去了原有的匀称感。

    一个男人的下巴就像靴子尖,一个玩具般的男人摔倒了。玩具男人长着一个歪向左边的残鼻子。雷托听到陶罐的破碎声——如此遥远——耳畔满是咆哮。他的头脑就像一个毫无尽头的容器,接纳了所有的一切。所有发生的一切:所有的叫声,所有的低语,所有的……宁静。

    还有一个想法遗留着。雷托在那无定形的黑色光线中看见了它:肉体塑造时光,时光塑造肉体。这想法突然让他有了一种完整的感觉,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宁静。

    男爵背靠一扇密门站着,这是他书桌后的一个紧急藏身洞穴。他死死关上了门,隔壁屋是一屋子的死人。他感觉卫兵们正在周围乱转。我有没有吸到那东西?他问自己,不管那是什么,我吸到了吗?

    他慢慢恢复听觉,渐渐恢复理智。他听见有人在发布命令……防毒面具……把门关好……打开鼓风机。

    其他人立即倒在了地上,他想,可我还站着,我还在呼吸。苍天在上!差一点就要了我的命!

    他现在可以动脑分析一下了:他的屏蔽场一直打开着,虽然强度很低,但足以通过能场屏障减缓分子交换。而且当时他已经推开椅子离开了桌子……而彼得突然上气不接下气,卫队长也冲过来,结果了自己的小命。

    运气和那垂死之人的喘气声救了他。

    男爵并不感激彼得,那蠢货自己撞到了枪口上。还有那愚蠢的卫队长!他说过,他检查过每个男爵要见的人!那公爵怎么可能……毫无征兆。连桌子上方的毒物探测器都没发出警告。怎么可能?

    啊,现在都无关紧要了,男爵想,意识开始坚定起来。下一任卫队长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要找出这些问题的答案。

    他意识到走道里传来吵闹的声音,就在通向死亡之屋的另一扇门的拐角处。男爵离开那扇门,审视着他四周的男仆。他们一言不发,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等着男爵的反应。

    男爵会发火吗?

    而男爵意识到,自己从那可怕的屋子里死里逃生,仅仅过了几秒钟而已。

    几名卫兵手持武器对着那扇门,另几个卫兵面目凶狠地对着空荡的走道,这条走道在右边拐了个弯,那里正是吵闹声的发源之处。

    一个人绕过拐角,大步走过来。一副防毒面罩系在脖子上,左右摆动着,眼睛注视看头顶的一排毒物探测器。他长着一头金发,平脸上是一对绿色的眼睛,厚厚的嘴唇上辐射出细细的皱纹。他看起来就像某种水生动物,被错误地安置在了陆地上。

    男爵盯着这个渐渐走近的人,想起了他的名字:内福德。雅金·内福德,一名警卫下士。他是一个塞缪塔瘾君子。塞缪塔是一种音乐药物混合品,作用于人最深层的意识。这是一个有用的情报。

    那人在男爵面前停下脚步,敬了个礼。“大人,走道已检查过,十分安全。我在外边看到了,一定是毒气。您房间里的通风设备正在从走道往里面灌空气。”他抬头看了看男爵头顶的毒物探测器,“没有一丝毒气泄露出来。我们现在正在清理屋子。您有什么命令?”

    男爵认出了这个人的声音——就是刚才发布命令的声音。这个下士很有效率,他想。

    “里面的人都死了?”男爵问。

    “是的,大人。”

    啊,必须重新调整一下了,男爵想。

    “首先,”他说,“让我祝贺你,内福德。你是我的新任警卫队长。我希望你用心记住这次教训,别步你前任的后尘。”

    男爵看到新任卫队长脸上露出的恍然大悟的表情。内福德知道自己再也不会缺少塞缪塔。

    他点点头。“大人放心,我一定会尽心竭力,保证您的安全。”

    “好吧。那么,再谈谈正事。我怀疑公爵嘴里有什么东西。务必给我查出那是什么,是怎么用的,谁帮他放进去的。你一定要采取一切预防措施……”

    他突然停住,思绪被身后走道中的骚动打断——几名卫兵站在通往底层甲板的升降梯门口,正阻止一个高大的霸撒统领,不让他进来。

    男爵没有认出霸撒统领的脸。一张精瘦的脸,嘴巴就像是皮革上的划痕,两只眼睛仿佛两粒墨珠。

    “把手从我身上拿开,你们这群吃腐肉的东西!”那人咆哮着,冲上前,把卫兵推到一边。

    啊,是一名萨多卡,男爵想。

    这个霸撒统领大步走向男爵。男爵双眼眯成缝,顿生恐惧。这些萨多卡军官总使男爵感到不安。他们个个长得像是公爵的亲戚……已故的公爵。还有,他们对男爵是如此不恭!

    那霸撒统领在离男爵半步远的地方站住,双手叉腰。一个卫兵跟在他后边,浑身颤抖,不知所措。

    男爵注意到他没有敬礼,这个萨多卡的不敬举止加剧了他的不安。他们在这儿只有一个兵团——十个营——用来增援哈克南兵团,但男爵心中很明白,这一个兵团就足以战胜哈克南人的全部军事力量。

    “告诉你的人,别再阻止我来见你,男爵,”这个萨多卡咆哮道,“我的人把厄崔迪公爵交给了你,但我还没和你讨论该怎么处置他。现在咱们来讨论一下。”

    我不能在我的人面前丢脸,男爵想。

    “是吗?”他冷冷地说道,男爵对此感到满意。

    “皇帝给我下了命令,要我保证他的皇族表弟死得痛快,不能受苦。”霸撒统领说。

    “这也是我得到的御令,”男爵撒了个谎,“你以为我会违抗命令?”

    “我要亲自监督,以便向皇帝复命。”萨多卡军官说。

    “公爵已经死啦。”男爵厉声叫道,他挥挥手,示意谈话就此结束。

    但霸撒统领仍旧一动不动站在他面前,既没有眨一下眼睛,也没有动动身上的一块肌肉,以表示自己听到了男爵的话。“怎么死的?”他怒吼道。

    真的!男爵想,真是太过分了。

    “他自己了断的,如果你真要知道的话,”男爵说,“他吃了毒药。”

    “我现在就要见到尸体。”霸撒统领说。

    男爵故作夸张地抬眼看着天花板,脑子却在飞速运转:见鬼!那屋子还没来得及整理,这个眼尖的萨多卡将看到房间里的一切!

    “马上!”萨多卡军官咆哮道,“我要亲眼见到。”

    已经没办法阻止他了,男爵意识到。这个萨多卡将会看到一切。他会知道公爵杀死了好多哈克南人……男爵本人也差点难逃厄运。还有一桌的残羹剩饭,公爵就躺在桌对面,周围是一片死亡的景象。

    根本没办法阻止他。

    “我没时间等!”霸撒统领吼道。

    “不会让你等,”男爵说,他盯着萨多卡黑黝黝的眼睛,“我不会对皇帝隐瞒任何事。”他对内福德点点头,“带这位霸撒统领去看现场,马上。内福德,从你身旁的门领他进去。”

    “这边请,长官。”内福德说。

    这名萨多卡目空一切地慢慢绕过公爵,从卫兵中间挤过去。

    真受不了,男爵想,现在皇帝会知道我是怎么犯下错误的,他会把这看成软弱的表现。

    更让人痛苦的是,皇帝和他的萨多卡兵同样鄙视软弱。男爵咬着下唇,心中暗暗安慰自己,至少皇帝还不知道厄崔迪人突袭了杰第主星,毁掉了哈克南人的香料仓库。

    那个狡猾的公爵真该死!

    男爵看着那远去的背影——那个傲慢的萨多卡,还有矮壮而能干的内福德。

    我们必须作出调整,男爵想,我得让拉班重新过来统治这个该死的星球,他可以胡作非为。我必须消耗掉一个哈克南子嗣,让厄拉科斯进入一个合适的条件,接受菲德—罗萨的统治。那个该死的彼得!他还没和我了结一切,就丢了自己的性命。

    男爵叹了一口气。

    我必须马上派人去特莱拉星球,寻找一个新的门泰特。毫无疑问,他们一定已经为我准备好新人了。

    他身旁的一个卫兵咳了一声。

    男爵转身看着他。“我饿了。”

    “得令,大人。”

    “我想娱乐一下。你把这房子清理一下,好好查查里面有什么秘密。”男爵低沉地说道。

    卫兵埋下头。“大人想要什么娱乐?”

    “我会去睡房,”男爵说,“把我们在迦蒙买的那个小家伙送来,那个眼睛很漂亮的。先给他服好麻药,我不想和他摔跤。”

    “遵命,大人。”

    男爵转过身,在浮空器的支撑下,一弹一跳地迈着步子向卧室走去。对,他想,就是那个长着漂亮眼睛,长得非常像保罗·厄崔迪的小家伙。

    哦,卡拉丹的大海,

    哦,雷托公爵的人民——

    雷托的堡垒已经倒塌,

    永远倒塌了……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之歌》

    在保罗看来,他过去的一切及今晚之前的所有经验都变成了沙漏中的沙粒。他坐在母亲身旁,双手抱膝。他们在一个用布和塑料搭成的小型临时营房中,一个小帐篷,是从扑翼飞机上的那个包裹中得来的。他们身上穿的衣服也是。

    保罗已清楚地知道那个弗雷曼工具包是谁留的,是谁给押送他们的扑翼飞机指了这条路线。

    岳。

    那个奸细医生把他们直接送到了邓肯·艾达荷的手里。

    透过帐篷的透明边缝,保罗望着外边月光下的一圈岩石,是艾达荷让他们藏在这里的。

    我现在已是公爵,却还像小孩一样躲藏,保罗想。这想法使他痛苦,但也不能否认这么做是明智的。

    就在今晚,他的意识发生了一些变化——周围的环境和事件极为透彻地展现在他的眼中。他感到自己无法阻挡数据的涌入,还有那冰冷的精准力,让每一个项目扩展进他的知识群,他的计算力正是以意识为中心的。这是门泰特的能力,甚至更胜一筹。

    保罗重新回忆起当时的情景,那架奇怪的扑翼飞机在夜色下向他们直扑而来,就像沙漠上空的一头巨鹰,翅膀裹着疾风。他怒气冲冲,却又无计可施。保罗意识中的事就是在此时发生的。那扑翼飞机向前疾飞,掠过一个沙脊,扑向正在狂跑的人影——他母亲和他自己。保罗仍然记得那飞机在沙地上摩擦时发出的硫黄燃烧的气味。

    他母亲当时转过身,以为会受到哈克南雇佣兵激光枪的射击,但却认出了正从扑翼飞机舱门口探出身向他们大叫的艾达荷。“快跑!南边有沙虫!”

    但是,保罗在转身之前就已知道是谁在驾驶那艘飞机。扑翼飞机飞行和冲刺着陆的方式中有几处微小的细节,小到连他的母亲也没察觉,但保罗却以此精确判断出了坐在里面操控飞机的人是谁。

    帐篷里,杰西卡坐在保罗对面,她动了动身子。“只有一种解释,哈克南人抓住了岳的妻子。他恨哈克南人!这一点我决不会看错。你已经看到了他留下的纸条。可他到底为什么要把我们从屠杀中解救出来?”

    她现在才明白这件事,而且仍旧不明所以,保罗想。这想法让他感到震惊。早在从包裹中拿到公爵印章,读到那纸条的时候,他就已经认识到了这一事实,当时他觉得这完全是理所当然的。

    “别试图原谅我。”岳是这样写的,“我并不想得到你们的宽恕。我已经背负着沉重的负担。我要做的事情已经完成,但我没有恶意,也不希望别人理解,这是我自己的泰哈迪—阿尔布汗,我的终极考验。我把厄崔迪公爵爵位印章交给你,以证明我写下的一切全是真实的。当你们读到我的留言时,雷托公爵已经去世。你们不用太难过,我向你们保证,他不是孤零零一个人死去的,与我们有血海深仇的敌人将给他陪葬。”

    纸条上没有抬头,也没有署名,但那熟悉的字迹绝对不会错——是岳写的。

    保罗想着那封信,内心再次感受到当时的悲痛,那痛楚是多么剧烈而陌生,似乎发生在他新的门泰特戒备心理之外。他得知父亲已死,心中清楚这一切都是真的,但又觉得这只不过是另一份需要输入大脑以备使用的数据信息。

    我爱我父亲,保罗想,且确信无疑。我应该哀悼,应该感觉到某种情感。

    但他却没有这种感觉,只有一点:这是一条重要信息。

    这条信息跟别的事没什么两样。

    他的大脑自始至终都在增加感觉印象,进行着推演和计算。

    保罗想起哈莱克说过的话:“心情这玩意儿只适合牲口,或是做ài。不管是什么心情,如有必要,你就必须战斗!”

    也许这就是根源,保罗想,我会稍候再哀悼我的父亲……当有时间的时候。

    但内心那冰冷的精密感觉毫无减弱的意思。他发觉这崭新的意识仅仅是开始,它正在慢慢扩大。他在接受圣母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的考验时,第一次感觉到那可怕的目的,如今这种感觉正渗入他的全身。他的右手——曾经感受到剧痛的手——正隐隐作痛。

    这就是他们所说的魁萨茨·哈德拉克的状态吗?保罗暗自发问。

    “有那么一小会儿,我觉得哈瓦特又错了一次,”杰西卡说,“我想岳也许不是一个苏克医生。”

    “他就是我们想的那样……但还要更多。”保罗说。他心里在想:她怎么领会得这么慢?他接着说:“如果艾达荷找不到凯恩斯,我们就会……”

    “他不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她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说。

    她听出他语气的生硬冷酷,带着命令的口吻。杰西卡在灰暗的帐篷中盯着他,透过帐篷透明的边缝,在月光辉映的岩石背景下,保罗是一个轮廓分明的剪影。

    “你父亲手下的其他人一定也有逃脱的,”杰西卡说,“我们得重新把他们聚集起来,找……”

    “我们得靠自己,”他说,“当务之急是找到我们家族的核武器。必须赶在哈克南人之前找到它们。”

    “不太可能被发现,”她说,“它们藏得很隐秘。”

    “不能存半点侥幸心理。”

    而杰西卡却在想:他脑袋里肯定在想,家族核武器可以威逼整个星球和香料的安全,作为一种胁迫手段。但他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隐姓埋名,逃脱追捕。

    母亲的话又引起了保罗另外一连串的思绪——一位公爵对今晚流离失所的人民的关心。人民才是一个大家族真正的力量,保罗想。他想起了哈瓦特的话:“与人分别才令人伤心,而地方只不过是一个地方。”

    “他们派出了萨多卡人,”杰西卡说,“我们必须先等萨多卡撤离之后再做行动。”

    “他们觉得我们已经陷入了沙漠和萨多卡的围困,”保罗说,“他们打算将厄崔迪人斩尽杀绝,不留一个活口。你说我们的人会有人逃脱,但我想你还是别抱太大希望。”

    “他们不可能做无限期的冒险,不然就是将皇帝也参与其中的真相暴露天下。”

    “不可能吗?”

    “我们的人一定会有人逃脱。”

    “真的?”

    杰西卡转过身,儿子冰冷的语气令她惊恐,他对可能性有着精确的算度。她意识到保罗的思维已然超越了她,在分析判断上比她更加全面。她曾经帮助他训练这种才智,但现在她发现自己对此感到恐惧。她思绪连篇,回想起公爵给予她的乐土,现在这一切已经失去,她不禁热泪盈眶。

    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了,雷托,杰西卡心想,“甜蜜的爱,痛苦的结局。”她把手放到腹部,意识集中在腹中的胎儿身上。我已经奉命怀上了这个厄崔迪女儿,可圣母错了:一个女儿也救不了我的雷托。这个孩子仅仅是未来死亡之路上的一条生命。我怀上她,是出于本能,而非服从。

    “再试试通讯接收器。”保罗说。

    无论我们怎么抑制,思维总在不停地发展,她想。

    杰西卡找出艾达荷留给他们的接收器,打开开关,仪器面板亮起绿光,从扬声器中传来一阵尖细的声音。她调低音量,搜寻频道,帐篷里响起了厄崔迪人的战时用语。

    “……撤退,在山岭那边会合。菲多报告:迦太格已经没有幸存者,公会银行已遭洗劫。”

    迦太格!杰西卡想,那是一个哈克南人的温床。

    “是萨多卡,”那声音说,“注意穿着厄崔迪军服的萨多卡。他们……”

    扬声器里传来一声怒吼,接着一片沉寂。

    “试试别的频段。”保罗说。

    “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杰西卡问。

    “我预料到了。他们想让公会把银行被摧毁的罪名怪到我们头上,只要公会和我们对立,那我们就被困在厄拉科斯上了。再试试别的频段。”

    杰西卡掂量着他的话:我预料到了。他到底怎么了?杰西卡慢慢回到仪器上,转动旋钮,从扬声器里不时传来断断续续的吼叫,都是厄崔迪人的战时用语:“……撤退……”“……集结在……”“……被困在洞穴里……”

    另一方面,还有一些声音从其他频段上传来,毫无疑问是哈克南人欢呼胜利的吼声。还有严厉的下令声,战况报告。都是只言片语,杰西卡还不能进行记录破译,但那语气显而易见。

    哈克南人大获全胜。

    保罗摇了摇身旁的包裹,听到了里面两袋水的汩汩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从帐篷的透明边缘望出去,看着外面星光下的山岩。他抬起左手摸了摸帐篷入口处的括约型密封装置。“马上就要天亮了。”他说,“我们可以再等一天,看艾达荷能不能回来,但到晚上他再不回来,我们就要自己行动了。在沙漠里,必须夜行日宿。”

    杰西卡脑中慢慢想起一个传说:如果没有蒸馏服,一个躲在沙漠隐蔽处的人每天需要五升水以维持体重。她感觉到了身上的蒸馏服,那又滑又软的表面正紧贴着自己的身体,他们的性命就仰仗这些衣物了!

    “如果我们离开这儿,艾达荷就找不到我们了。”她说。

    “现在已经有手段可以让任何人招供,”他说,“如果艾达荷天亮还不回来,我们必须考虑他被俘的可能性。你以为他可以熬多长时间?”

    这问题不需要回答。杰西卡沉默无语地坐着。

    保罗打开包裹,从里边取出一本带照明条和放大器的微型手册。书页上,绿色和橙色的字母向他跃来:“水袋、蒸馏帐篷、能量帽、循环导管、沙地呼吸泵、双筒望远镜、蒸馏服维修包、记号枪、地图、过滤塞、指南针、沙地钩、沙槌、弗雷曼工具包、狼烟……”

    在沙漠中生存需要这么多东西。

    他把手册放在身旁的地上。

    “我们能去哪儿呢?”杰西卡问。

    “我父亲说过沙漠之能,”保罗说,“没有它,哈克南人就统治不了这个星球。他们从未真正统治过这个星球,将来也不会,就算有一万支萨多卡军团,他们也办不到。”

    “保罗,难道你是说……”

    “我们手中握有全部证据,”他说,“就在这儿——这个帐篷,这个包裹和里面的东西,这些蒸馏服。我们知道,公会给气象卫星开了一个高得吓人的价格,我们还知道……”

    “气象卫星跟这有什么关系?”她问,“他们不可能……”杰西卡顿住了。

    保罗发觉自己高度机敏的意识正在读取她的反应,计算着每一个细枝末节。“你终于明白了,”保罗说,“气象卫星可以观测地面。沙漠深处存在着某些东西,经不住频繁的观测。”

    “你是说公会控制着这个星球?”

    她反应太迟钝。

    “不!”保罗说,“是弗雷曼人!为了保住秘密,他们私底下买通了公会。他们的金钱就是任何拥有沙漠之能的人能轻易得到的——香料。这个答案并非通过什么二次计算得来的,是直接分析计算的结果。相信我!”

    “保罗,”杰西卡说,“你还不是一个门泰特,你不可能确信……”

    “我永远也不会是门泰特,”他说,“我是另外的东西……一个怪胎。”

    “保罗!你怎么能这么说……”

    “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他别过头,看着外边的黑夜。我为什么不能哀悼?他暗自发问。他感到自己身上的每个组织都在发出这一渴求,但却永远也无法办到。

    杰西卡还是头一回听她儿子发出如此痛苦的声音。她想伸出手,抱住他,安慰他,帮助他——但她感觉到自己无能为力。他必须靠自己闯过难关。

    地上那闪光的弗雷曼工具包手册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将它捡起,看了一眼扉页,读道:“‘友好的沙漠’手册,一个充满生机的地方。看哪,阿亚特,生命的布汉。请相信,太阳不会将您焚烧。”

    读起来像是阿扎之书,她想起当年研读伟大秘密的情景。难道宗教力量已降临在厄拉科斯?

    保罗从包裹中拿出指南针,接着又放了回去。“看看这些特有的弗雷曼器械,多么精巧,真是无与伦比!咱们得承认,创造出这些东西的文明一定有着无可辩驳的渊博知识。”

    他语气中饱含苦楚,杰西卡仍为此担心,她犹豫了一下,继而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书上,她审视着一幅厄拉科斯天空的星座图。“穆阿迪布:老鼠座。”她注意到那尾巴指向北方。

    保罗扭过头,借着手册上的亮光,看着他母亲在昏暗中的举动。现在,我该实现我父亲当初的愿望了,他想。在她还有时间哀痛时,我必须把父亲当初让我转达的话告诉她。如果以后再哀痛,势必会带来麻烦。想到自己竟然会有如此精确的逻辑,他不禁暗暗吃惊。

    “母亲。”他说。

    “怎么了?”

    她听出儿子的语气有所变化,那声音使她感到不寒而栗。她还从未听过这么严酷的控制力。

    “我父亲死了。”他说。

    她在内心寻找各种事实的结合点——这是贝尼·杰瑟里特评估信息的方法——最后她找到了结果:一种巨大损失的感觉。

    杰西卡点点头,却说不出话来。

    “我父亲曾交代我一件事,”保罗说,“如果他出了事,他想让我向你转达一句话。他担心,你可能会以为他在怀疑你。”

    那毫无价值的怀疑,她想。

    “他想让你知道,他从未怀疑过你,”保罗说,他将整个骗局解释了一遍,接着说道,“他想让你知道,他自始至终都相信你,也一直爱着你,珍视着你。他说他宁愿怀疑自己也不会怀疑你,但他有一个遗憾——没有让你成为他的公爵夫人。”

    杰西卡的泪水顺着脸颊淌下,她用手抹了一把泪,心想:这是对身体之水的愚蠢浪费!但她知道这个想法的真正意图——想要化悲痛为愤怒。雷托,我的雷托啊!她想,我们对自己的爱人做的都是什么样的可怕之事啊!她狠狠一挥手,把微型手册的照明灯熄灭。

    她浑身颤抖,抽泣起来。

    保罗听着母亲悲痛的哭声,感到心里空荡荡的。我感觉不到悲痛,他想,为什么?为什么?他觉得这是一个可怕的缺点:自己竟感觉不到悲痛。

    有得必有失。杰西卡想起《奥天圣经》里的这句话,于是念了起来:有留必有去;有爱必有恨;有和平,也会有战争。

    保罗的意识已经开始了冰冷的精确算度。在这个充满敌意的星球上,他看到了前方的路。他甚至不用开启安全的梦之门,就能将自己的预知意念集中起来,看到经过计算的最有可能的未来,但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一些景象,几近神秘——就仿佛他的意识切入了某种不受时间影响的层面,体验着未来的微风。

    突然,他好像找到了一把关键的钥匙,意识又跃入了另外一个境界。他紧紧依附着这个新层面,摇摇晃晃地抓着,担心它会滑走,同时向四周窥视。感觉像是身临一个球体中,一条条大道伸向四面八方……但这仍是一个初步的大概印象。

    他记得儿时曾见过纱巾在风中飞舞的景象。而现在,他觉得这未来在某种表面旋转扭动,就像那块在风中飘荡的纱巾,缥缈不定,难以捉摸。

    他看到了人。

    他感觉到无数可能,各种冷热。

    他知道名字、地方,他感受到无数的情感,他阅遍无数未知之地的信息。有时间去探测、检验、感受,却没时间归出形状。

    这是从遥远过去到遥远未来的一系列可能性——从最可能到最不可能的。他看到自己的各种死亡方式。他看到新的行星、新的文明。

    人。

    人。

    他们成群结队,不能历数,但保罗的意识却能数得一清二楚。

    甚至还有公会的人。

    他想:公会——从那儿可以找到出路。他们会接受我的怪异,视它为一件他们所熟知的、具有极高价值的物品——香料。我会保证向他们提供这种不可或缺的香料。

    但一想到他将永远在这个探索未来可能性的生活中度过,就像在茫茫太空中引导飞船的公会宇航员一般,他便感到极度震惊。这也是一条路。在其中一些出现公会人员的可能未来中,他发现了自身的怪异之处。

    我还有另外一种眼力,我可以看见另外一个地带:无数可通行之路。

    这一领悟给他带来安心,却又使他惊恐——另外一个地带的无数地方在他眼前不断变幻。

    这感觉来得迅速,去得也快。保罗意识到,整个体验仅发生在一个心跳的时间内。

    然而,他自身的意识已经被掀翻,现在走入了一条骇人的路途。他左右四顾。

    夜幕仍然笼罩着这个隐蔽在山岩中的帐篷。他母亲仍在悲泣。

    他自己仍感受不到悲痛……他的意识已与那个空旷之地分离,正稳步进行着它的工作——处理数据,评价,计算,给出答案,就像门泰特所用的方式。

    现在,保罗发现自己拥有了前人从未有过的海量信息。但要忍受内心那片空旷之地也绝非易事。他觉得必须将什么东西毁灭,就好像在他内心有个定时炸弹的定时器,正嘀嗒作响。不管他怎么做,它照样响下去。它记录着他四周环境的一切微小差异——湿度的细微变化,温度的微降,一只虫子慢慢爬过帐篷的屋顶,透过帐篷透明的边缝,可以看到满天的星光,黎明正缓缓逼近。

    那片空旷之地令他难以忍受,就算了解定时器的设置也没多大用处。他可以看到自己的过去,看到这一切的起始——所受的教育,能力的磨炼,精心设计的高强度复杂训练,甚至在某个关键时刻读到《奥天圣经》……最后,是香料的大量摄入。他还可以看到未来——看到最骇人的地方——一切的最终目标。

    我是一个怪物!他想,一个怪胎!

    “不,”他说,“不!不!不!!!”

    他发觉自己正在用双拳捶打帐篷的地面。(他那毫不妥协的意识却把这作为一个有趣的情感信息记录下来,置入了计算中。)

    “保罗!”

    他母亲坐在他身旁,抓着他的手,隐约可以看到一张苍白的脸,正盯着他。“保罗,怎么啦?”

    “你!”他说。

    “我在这儿,保罗,”她说,“没事的。”

    “你对我做了什么?”保罗叱问。

    她的思路猛然清晰起来,觉得保罗的问题中含着某种深刻的根源。她回答:“我生下了你。”

    这个回答源于她的本能,也源于她那细微的理解力,真是恰到好处,使保罗冷静下来。他感觉母亲的手正抓着他,抬头望着那张脸的模糊轮廓。(他那如洪流般的意识以全新的方式注意到母亲面部结构的某些基因痕迹,汇同其他信息,得出了最终的答案。)

    “放开我。”他说。

    她听出保罗语气中的强硬,便服从了。“保罗,你愿意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吗?”

    “你知道你在训练我时都做了些什么吗?”保罗问。

    他的语气中已经没有孩童的痕迹,杰西卡想。“我所希望的,就跟所有父母一样——希望你……出人一等,与众不同。”

    “与众不同?”

    她听出了他口气中的怨恨,于是说道:“保罗,我……”

    “你要的不是一个儿子!”他说,“你要的是一个魁萨茨·哈德拉克!是一个男性贝尼·杰瑟里特!”

    保罗的怨恨使她畏缩。“可是,保罗……”

    “你和我父亲商量过这事吗?”

    她在哀痛中轻轻对保罗说:“保罗,不管你是什么,你身体内流淌着我和你父亲的血。”

    “但你没说过训练的事,”他说,“没说过那些……唤醒了……沉睡者的东西。”

    “沉睡者?”

    “它在这儿,”保罗用手指指着头和心,“在我身体里。它在不断地发展,发展,发展,发展,发展,发展……”

    “保罗!”

    她听出保罗已近乎歇斯底里。

    “听我说,”保罗说,“你想要圣母听听我的梦,现在,你来替她听一听吧。我刚才做了一个白日梦,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必须冷静,”她说,“如果有……”

    “香料,”保罗告诉她,“它蕴藏在这儿的每一样东西里——空气中,土壤中,食物中。抗衰香料。它就像真言者之药。它是一种毒药!”

    杰西卡惊呆了!

    保罗放低声音,重复道:“一种毒药……精致巧妙,不知不觉……不可逆转。只有当你停止服用后,才会有性命之忧。我们再也不可能离开厄拉科斯,除非我们能把这个星球的一部分带在身边。”

    他的语气非常吓人,令人难以辩驳。

    “你,还有香料,”他说,“任何人食取足量的香料后就会发生变化,但还要感谢你,我可以清醒地意识到这种变化。我不会让它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地发生作用,因为我能看见它。”

    “保罗,你……”

    “我看得见它。”他重复道。

    保罗的话里透着疯狂,杰西卡不知所措。

    但他重新开口时,声音里又恢复了坚忍的控制力。“我们困在这里了。”

    我们困在这里了,杰西卡也同意。

    她没有怀疑保罗话中的真实性。不管是贝尼·杰瑟里特施以压力,还是什么阴谋诡计,都不能使他们完全摆脱厄拉科斯:香料使人上瘾。早在意识察觉这个事实前,她的身体就已经把它表现出来了。

    这么说,我们将在这里度过余生,杰西卡想,在这个地狱般的星球上。这是为我们准备的地方,只要我们能躲过哈克南人的追杀。我的作用毋庸置疑:我就是为贝尼·杰瑟里特的大计保存重要血缘种系的一匹母马。

    “我必须把我的白日梦告诉你,”保罗说——现在他语气中充满了怒气——“为了让你相信我所说的,我首先要告诉你:你将在这里——厄拉科斯——生下一个女儿,我的妹妹。”

    杰西卡的双手抵着帐篷的地板,后背靠着弯曲的布墙,压制住内心涌出的一阵恐惧。她知道自己目前还没显出有孕在身的迹象,她自己也只是通过贝尼·杰瑟里特的能力,发觉了身体的蛛丝马迹,明白肚子里已经怀有一个仅仅几个星期大的胚胎。

    “只为服务。”杰西卡喃喃道,死抱着那句贝尼·杰瑟里特箴言,“此身只为服务而存。”

    “我们将在弗雷曼人那里找到一个家。”保罗说,“你们的护使团已在那里为我们赢得了一个避难所。”

    他们已在沙漠里为我们准备了一条路,杰西卡暗自思忖,可他怎么会知道护使团?面对保罗强烈的怪异之处,她越来越难克制住内心的恐惧。

    保罗打量着黑暗中的母亲,他崭新的洞察力将她的恐惧和每一个反应看得一清二楚,就好像她正站在一盏炫目的灯光下。保罗的心中慢慢涌出一丝恻隐之心。

    “这里可能会发生的事,我还不能告诉你,”他说,“我甚至还不能告诉自己,尽管我已见到了它们。我可以感觉到未来,但这似乎并不受我的控制,它就这么发生了。在最近的未来,比如说一年后,我能看见一些……一条路,像我们的卡拉丹中央大道一样宽阔。有的地方我看不见……蒙在阴影中的地方……就好像在山背后,”他又想到了那块飘舞的纱巾,“……还有许多岔路……”

    他一言不发,脑中全是记忆里看见的那些东西。他这一生从没有过任何预见性的梦想或是经验,能让他完全承受住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时间的面纱被突然扯下,露出了赤裸裸的真相。

    他回想着那段经历,同时想起了自己那可怕的目的——他生命的重负就像一个不断膨胀的泡泡……时间也在它面前不断退却……

    杰西卡摸到了帐篷的照明开关,点亮了灯。

    昏暗的绿光驱散了阴影,减轻了她的恐惧。她看着保罗的脸、他的眼睛——看透内心的直视目光。她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目光:在灾难记录中的图片里——在那些经历饥饿和巨大伤害的儿童的脸上。眼睛深陷,嘴成直线,面颊下陷。

    这是领悟到可怕事实的表情,她想,是一个人被迫知道自己必死命运时的表情。

    他确实不再是孩子啦!

    杰西卡开始抛开一切,思考保罗话中暗含的深意。保罗可以看到未来,看到一条逃跑的路。

    “有一个方法可以躲过哈克南人的追杀。”她说。

    “哈克南人!”保罗嗤之以鼻,“把这些变态的人丢在你的脑后。”他看着母亲,借着光线审视着她脸上的皱纹,那些皱纹暴露了她的心思。

    她说:“你不该把这些人说得好像没有……”

    “别太肯定你能明确其中的界限,”他说,“我们的过去与我们如影随形。而且,我的母亲,有一件事你还不知道,但你应该知道——我们是哈克南人。”

    她的意识陷入了恐慌,一片空白,所有的感觉都被封闭了。但保罗依然不依不饶,继续拖拽着她。“下次面对镜子时,仔细看看你的脸——现在先看看我的。如果你不自欺欺人的话,你会看出那些蛛丝马迹。再看看我的双手、我的骨骼。如果这一切都还不能让你相信,那就相信我的话。我见过未来,读过一份档案,见过一个地方,我拥有所有的资料。我们是哈克南人!”

    “是……哈克南人的叛逃者,”她说,“是吗?是某一房表亲……”

    “你是男爵的亲生女。”他说。听到此话,杰西卡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男爵年轻时有过许多风流韵事,有一次他被一个女人引诱了。但那女人是你们中的一员,是一位贝尼·杰瑟里特,为了基因遗传的目的而做的。”

    保罗说到“你们”时的语气就像给了她一个耳光,但这使她恢复了理智,发觉自己无法反驳他的话。现在,有关自己过去的许多盲点逐渐连到了一起。贝尼·杰瑟里特需要的这个女儿,并不是为了结束厄崔迪和哈克南之间的世仇,而是为了修正他们血系中的某些遗传基因。是什么呢?她找到了一个答案。

    保罗像是看出了她的心事,说道:“他们以为是我,但我并不是他们所期望的,我提前来到人世。他们并不知道。”

    杰西卡双手捂住了嘴巴。

    圣母在上!他就是魁萨茨·哈德拉克!

    在他面前,杰西卡感到自己无遮无盖,浑身赤裸。他的双眼能看出任何隐秘,什么东西都逃不过。而这,杰西卡很清楚,就是她恐惧的原因。

    “你觉得我是魁萨茨·哈德拉克,”他说,“扔掉这个想法。我是另一种你意想不到的东西!”

    我必须想办法递个消息到学校去,杰西卡想,也许通过交配目录可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不会知道我的事。要知道也为时太晚。”保罗说。

    杰西卡想要转移他的注意力,于是放下手,说道:“我们会在弗雷曼人那里找到一个安身之地?”

    “弗雷曼人有句俗话,赞美他们的永恒之父,夏胡鲁。”保罗说,“那句话是这样说的:‘时时准备赞美你遭遇的一切。’”

    而保罗心里在想:是的,我的母亲,我们将藏身在弗雷曼人中。你也会有一双蓝色的眼睛,也会因蒸馏服的过滤管而在漂亮的鼻子旁留一个痂……你将生下我的妹妹:尖刀圣厄莉娅。

    “如果你不是魁萨茨·哈德拉克,”杰西卡说,“那是……”

    “你不可能知道。”他说,“你不亲眼目睹,就不会相信。”

    他心想:我是一颗种子。

    他突然发觉自己坠落到的这片土地是多么肥沃,有了这个领悟,那可怕的目的不禁充满心中,爬过内心的那片空旷之地,意欲用悲痛令他窒息。

    在前方的道路上,他看到了两条岔道——在其中一条岔道上,他碰到了邪恶的老男爵,对他说道:“你好,外公。”想到这条路上所要发生的一切,保罗感到一阵恶心。

    在另一条道路上,除了尖锐的战斗,便是灰色的朦胧。他看到了一种武士宗教,烈火在全宇宙蔓延,厄崔迪的黑绿战旗在喝了香料酒的疯狂战军的头顶飘扬。其中有哥尼·哈莱克和他父亲的几个老部下,人数少得可怜。所有人都佩戴着鹰饰纹章,是从供奉父亲头颅的神龛中拿出来的。

    “我不能走那条路,”他喃喃道,“那是你们学校那些老巫婆们所期望的。”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保罗。”他母亲说。

    他没有吭声,思绪纷飞,自己的确就像是一粒种子,同时第一次经历到的那可怕目的的种族意识又不断撩拨着他。他发觉自己已经不再恨贝尼·杰瑟里特,不恨皇帝,也不恨哈克南人。他们都纷纷陷落在各自种族的需求中,为了更新散落的遗传因子,为了在一个更大更新的基因池中配对,融合和改进血缘体系。而种族只知道一种可靠的办法——那种经过千锤百炼,所经之路无一漏过的古法:圣战。

    当然,我不能选择这一方法,他想。

    但他的心眼再一次看到装着他父亲头颅的神龛,还有那黑绿战旗挥舞下的猛烈战斗。

    杰西卡清了清嗓子,对他的沉默深感不安。“那么……弗雷曼人会给我们一个庇护所?”

    保罗抬起头,透过帐篷中的绿光,他看着母亲脸上的近亲繁殖的贵族痕迹。“是的,这是一种方法。”他点点头,“他们将把我称为……穆阿迪布。即‘指路之人’。是的……他们将这么称呼我。”

    他闭上双眼,想着:父亲,现在我可以哀悼您了。他感到泪水从双颊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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